这一年，我国引进外资经历了一场剧情反转。

　　年初，有太多的理由让人们为稳外资捏一把汗：疫情在全球蔓延，人员、设备出入受限，全球经济低迷，众多跨国公司为缩减成本宣布裁员，各国内顾倾向上升，发达国家频频号召制造业回流，外资撤退的声音一度甚嚣尘上……

　　而到了一年即将收官之时，最新的数字却出人意料：1~10月，全国实际使用外资8006.8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6.4%，从上半年的同比下降1.3%，到7月的首次转正，随后一路上扬；而前10月浙江实际使用外资增幅更达16.8%，新设外商投资企业2045家。

　　嗅觉灵敏的外资牢牢盯住了中国——今年全球唯一可能实现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不久前，记者走访余杭、萧山、嘉善、平湖、秀洲、缙云等6个浙江外资集聚地，探访新设与增资项目，以浙江为窗口，观察这场反转背后，外资企业在中国市场的“进化”轨迹。我们发现，他们正更大胆地深耕中国市场，更深入地嵌入国内生产链，甚至为此让自己变得更加本土化……

全球投资大幅缩水？

在最确定的市场下最大的筹码

　　今年6月，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发布的《2020年世界投资报告》指出，占全球外国直接投资（FDI）绝大部分的全球前5000家跨国企业，已经将今年的盈利预期平均下调近40%。利润下降将影响企业的收益再投资，而收益再投资占全球FDI的50%以上。

　　中国引进外资也会遭遇断崖式下跌吗？这样的预测一度让许多人陷入焦虑。年初刚履新秀洲区经济信息商务局副局长、分管外资工作的冯卫峰便在其列。然而，一次德国跨国公司的迁徙改变了他的想法。

　　今年，德沃康科技集团董事长格罗斯博士做出了两个重大决定：计划投资15亿美元，将全球总部从德国迁至嘉兴秀洲；他本人也从德国移居至此，为此，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学会了签中文名，还在嘉兴买了房子。

　　德沃康是智慧医护、健康办公、智能家居系统解决方案领域的前沿企业，在全球有55个下属分支机构。近年来，中国子公司的业务量不断增长，占比超过50%。格罗斯的工作轨迹也发生了巨变，从最初每两个月来一次嘉兴，到近两年每个月来两次。

　　“1~10月秀洲实际利用外资2.59亿美元，同比增长了127%。”惊喜之余，冯卫峰意识到，秀洲的增长背后是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的角色之变，在众多跨国公司的未来版图中，中国已从发展途中的一个驿站变为了核心战略支点。

　　整个浙江的外资数据也印证了这一变化。1~10月，浙江外方股东利润再投资到资金额达13.8亿美元，同比增长152.8%。同时，引进超亿美元外资项目88个，实际到资3000万美元以上项目达101个，合计金额81.8亿美元，同比增长22.7%。大幅增资，说明外资企业对在中国市场的收获甚为满意。逆势投资，意味着来中国市场拥抱确定性，已成为海外资本的共识。

　　今年2月至今，日资企业明电舍（杭州）驱动技术有限公司董事长佐藤政彦还没有离开过萧山。公司总投资10亿元的新项目正在加紧建设，明电舍要与时间赛跑，研发生产纯电动及混合动力汽车驱动马达，抢抓中国新能源汽车市场机遇。“不久前，中国国务院刚刚发布了《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规划（2021-2035年）》。”中国的产业政策，佐藤政彦信手拈来，他说，目前中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新能源汽车消费市场，规划要求，到2025年，新能源汽车新车销售量达到汽车新车销售总量的20%左右，如此庞大的增量极具吸引力。

　　与明电舍一样，采访中，记者看到众多外资企业正在中国这块最确定的市场下最大的筹码：今年，全球最大药用玻管制造商肖特集团海外最大投资项目落子缙云，并快速投入试生产，抢占以疫苗包装材料为核心的高端药用包装市场；世界500强巴斯夫在中国投资的100亿美元项目打桩开建，巴斯夫（中国）有限公司全球副总裁毛建文告诉记者，这是公司154年来最大的投资项目，看中的正是中国这个全球最大的化妆品市场；在美国制造业回流的声浪中，玻璃纤维和保温材料领域的顶尖美资企业欧文斯科宁却接连在长三角收购、增资、新建项目，不断扩大在中国的投资版图，更有意思的是，今年1~10月，浙江来自美国的实际利用外资增长了20.3%……

　　“只要中国市场依旧繁荣，外资就不会离开。”省商务厅外商投资处相关负责人说。

外资引进迎来结构之变？

以蜕变适应中国内需市场

　　如果从1980年7月浙江省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西湖藤器有限公司算起，浙江利用外资已走过整整40个年头。一方面，外资企业出口从最高峰时占全省出口比例40%左右，下降到15%左右；另一方面，浙江引进外资规模仍持续壮大。一升一降背后，是引进外资的结构之变和外资落户中国的意图之变。

　　萧山经济技术开发区投资促进局副局长宋卫东是外资领域的老兵。这几年，他常常听到外资撤离中国的新闻。“这很正常。”早在七八年前，宋卫东就观察到，开发区里的纺织类外资企业在一家家离开。“日本服装企业伊都锦等慢慢撤走了，当年，服装类外资企业在开发区占比超过10%，时至今日，这类企业在这里已经销声匿迹。”

　　“新陈代谢”，宋卫东这样形容这种变化。外资企业正通过新陈代谢的方式快速适应超大规模中国内需市场。在平湖，日本电产芝浦(浙江)有限公司将出口业务逐渐转移至东南亚市场，专心投入中国市场的研发生产。曾在萧山生产了15年传统燃油车设备的德国汽车零部件巨头采埃孚，今年9月投资10亿元进军新能源汽车市场。

　　3月签约、5月出资、10月上市、11月开工，今年，嘉善以火箭般的速度引进了总投资100亿元的港资项目云顶新耀。这一主营新药研发及销售、罕见病药物技术合作的高质量项目，达产后预计年销售将超100亿元。

　　“我们也开始‘挑’外资企业了。”嘉善县商务局副局长钱珉说。近年来，一边是低效益外资企业的退出，另一边，生命健康、集成电路、新能源等领域高能级外资企业被加快引入。“和以前招引出口加工型外资企业不一样，高科技行业需要专业眼光和服务能力。”钱珉和团队利用“基金+股权+项目”新模式，与各产业领域专业基金投资机构合作，设立政府参与的产业专项基金，以股权直投形式入股引进高精尖产业项目。

　　当前，受土地等要素资源的限制，浙江招引制造业外资已进入优中选优阶段。今年1~10月，高技术制造业实际使用外资11.9亿美元，同比增长35.0%。其中，医药制造业和电子及通信设备制造业分别增长32.5%和39.6%。“靠着拼政策优惠招引好项目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一位业内专家告诉记者，近年来，浙江利用外资规模不断攀升关键靠“两招”，一是依靠实体经济的厚实基础，以高端产业集聚形成的引力吸引企业，二是依靠专业的服务团队，以优质营商环境留住企业。

外资企业日趋本土化？

一场产业链内嵌正在发生

　　过去几十年，外资企业总以一种观察者的姿态，置身于一线城市的高档写字楼里，望着窗外热气腾腾的中国。而这一切，正在发生改变。

　　两个月后，欧文斯科宁将迎来一场搬迁，将该集团亚洲最大研发中心从上海搬迁至余杭，把余杭基地打造成集生产、研发及销售于一体的亚洲最大生产基地。研发中心与生产基地合在一处，可以更近距离地为客户提供技术支持、解决方案和应用方案。

　　“这不是我们一家企业的选择。”欧文斯科宁的一位负责人观察到，不少制造业外资企业正在把研发中心等核心机构从一线城市迁往生产基地所在地。

　　悄然变动的背后有成本因素，有各地营商环境不断优化的原因，更有外资企业长期深耕中国市场的决心。“我们研发设计的产品全部面向中国市场，内销与出口不同，需要根据市场变动、客户需求给予快速的研发、生产反应，这就要求我们生产、研发、销售更趋于一体化。”该负责人说。

　　不同的市场主体有其不同的独特“基因”，中国本土企业的“基因”在于决策灵活、执行迅速。为了在日渐庞大的中国市场站稳脚跟，如今，许多外企正在学习这些策略。这两年，欧文斯科宁接连收购了多家上下游本土企业，通过与优质中国企业的融合，更全面地服务中国市场。

　　巴斯夫也在尝试这样一种内嵌。公司全球副总裁毛建文告诉记者，去年，他们连同阿里巴巴和纳爱斯一起开发的“超能内衣洗衣液”卖出了超百万单。阿里巴巴从数据中洞察最新消费需求，巴斯夫提供技术研发支持，纳爱斯则负责高效大规模生产，共同完成了一次供应链上下游以数字化合作模式进行C2M反向定制的成功尝试。

　　和最了解中国消费者的企业深度合作，巴斯夫希望自己变成一家更懂中国的企业。“中国市场就是一整片广袤大陆，纵向有着中高低端不同的产品需求，体量庞大，横向有着不同气候地域、不同喜好习惯之下的个性需求，可谓千人千面。”巴斯夫开始开发基于中国市场且仅在中国销售的产品，毛建文意识到，巴斯夫必须在与本土产业链企业的合作中洞察中国，才能吃透这块全球最大市场的蛋糕。

　　肖特集团也为中国市场做出了改变。今年，肖特集团第一次将窑炉这一生产环节放在中国，对于特种玻璃行业而言，这是一项关键核心技术。“要向中国市场进击，就必须出最强的招，把最好的技术团队放到中国来，与产业链上下游协同研发。”肖特玻管项目总经理陈环宇说。

　　在竞争力和吸引力越来越强的中国市场，外资企业正在快速“进化”。一方面，更舍得把核心技术环节迁移到中国市场，以增加自身竞争力，另一方面，加快汲取中国“基因”，通过产业链内嵌、兼并收购、决策机制迁移等全方位的变化，日趋本土化的外资企业正在变得“更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