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闲闲 江南绫软
本报记者 黄慧仙 陆遥 通讯员 胡翚
十亩之间,桑田闲闲。俯瞰江南大地,杭嘉湖平原其实是由一张水网织就,运河、苕溪、太湖、钱塘,氤氲千载的水汽,孕育出了杭嘉湖丝绸的莹润与轻软。光阴积淀,杭嘉湖丝绸文化早已成为江南记忆里最具标志性的组成部分。
中国丝绸博物馆馆长赵丰生于浙江蚕桑之乡,数十年致力于丝绸文化研究,与之结下不解之缘。跟随赵丰的脚步,我们细嗅江南蚕桑之味,共同寻访杭嘉湖丝绸的“前世今生”。
人家勤织作
机杼彻晨昏
薄如蝉翼,轻若烟霞,是纱绡的材质;质地紧密,光泽柔润,是绸帛的形容;多彩绚丽,纹路交织,则属锦的样貌……数千年以来,桑蚕丝以其独特的质地和纷繁的纺织手法,织就一缎缎美轮美奂的华丽面料和梦幻轻柔的江南诗意。
无论是《红楼梦》中的孔雀裘披风、霞影纱,还是古诗文中常有提及的“石榴裙”云云,及至现在的丝巾、绸衫,丝绸一直是贯穿江南人生活的一部分。古时服装规制之下,庶民之家往往不得着“绫缣五色华衣”;而如今,丝绸早已褪去等级的色彩,成为一种照应古今的文化符号。
在“中国蚕桑丝绸技艺”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文本中,曾这样描述杭嘉湖:“人们因为蚕桑丝绸而有着共同的生产习俗和生活环境,形成一个共同的文化圈。人们采用同样的技艺进行蚕桑生产,但在丝织方面,则在各城镇之间形成了专业的分工:如湖州织绫绉、嘉兴产绸、杭州产纱罗,最后互相交换和补充,形成一个丝织生产的体系;由于有了蚕桑丝绸,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十分相似,不仅穿着丝绸衣服,而且喜用丝绵被、绸伞、绸扇、绢花,一生都离不开丝绸,成为这一地区最大的特色。”
色泽淡褐、经纬细密、平整而有韧性……在省博物馆武林馆区一楼展厅,隔着玻璃展柜,我们停在了一件淡褐色的绸片展品前。赵丰说,杭嘉湖丝绸的故事正是从这片湖州钱山漾的绸片开始的。
1956年和1958年,原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专家在对位于湖州市潞村古村落的钱山漾遗址进行的两次发掘中,发现了绸片、丝带、丝线等物件。经切片检测,其中的绸片和丝带被确认为人工饲养的家蚕丝织物。经碳十四测定,这批绢片距今已有4200年至4400年的历史。2015年钱山漾遗址被命名为“世界丝绸之源”。
在普通观众看来,这片被学术界称为“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人类利用家蚕丝纺织的最早实例”的钱山漾遗存早已磨蚀了昔日光泽;然而内行人隔着数千年的光阴长河,却能在这一丝一缕、经纬交织间,听见那悠远的杭嘉湖平原上风吹桑叶的“沙沙”声,“嘎吱”作响的机杼声……
河汊交织的江南,人们习惯把湖泊称为荡、浜、漾。“水波文袄造新成,绫软绵匀温复轻”的丝绸,与江南水乡的性格颇有契合之处。“丝绸的起源包括家蚕驯化、桑树栽培、蚕丝利用等多种因素。钱山漾区域自古桑叶连天、田塘密布,百姓世代以养蚕种田为业,拥有着孕育丝绸的适宜自然环境和文化背景。”赵丰说。
行走在杭嘉湖平原,常常可以看到许多与蚕桑相关的习俗: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爱唱蚕花歌;爱看蚕花戏;过年前要扫蚕花地、点蚕花灯;大年初一早晨起晚一些,称为焐蚕花;结婚要点蚕花蜡烛;人死了还要盘蚕花……此地人的一生,首尾两端,不离蚕桑相伴,听来令人觉得美好而温暖。
湖州善琏镇的含山塔,便与蚕俗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当地传说蚕花娘娘在清明时节,化作村姑踏遍含山土地,留下蚕花喜气,得“蚕花廿四分”,因此蚕民把含山作为“蚕花圣地”。每到清明时分,都会有数万蚕农涌上含山来踏踏脚,谓之“轧蚕花”。
翻开典籍记载还会发现,蚕神的祭祀一直是蚕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据《湖州府志》载,凡是孵蚕蚁、蚕眠、出火、上山、回山、缫丝,几乎每道生产工序开始,都要先祭祀,以求蚕神保佑。直至上世纪60年代初,湖州的练市、善涟一带,以及德清城关一带的生产队,仍残存着谢蚕神的风俗,只是形式上较之古时大大简化。
水乡成一市 罗绮走天下
一条蚕,一根丝,勾连着杭嘉湖丝绸这一绵延至今的产业脉络。
我们的车子停在了海宁长安镇的米赛丝绸有限公司门口。秋日的阳光下,黄色外墙的办公楼和庭前几株高大的玉兰树,一时将人拉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格的画面之中。
米赛丝绸的前身是浙江制丝一厂。厂房的南面,长安闸遗址仍在,一旁便是汩汩流淌的浙东运河水。“在丝绸产业繁盛时期,这一带的丝绸就是通过大运河运往各地的。”米赛丝绸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喻永达说。
走进缫丝车间,一股酸酸的气味萦绕其间。赵丰说,这是新鲜茧子的味道。“过去,我的父母就在这里工作,小时候我常常坐在厂房的窗边做作业。”赵丰沿着两排正在运作的缫丝机轻快地踱了几步,手指向机床尽头的靠墙位置笑着说。
眼前,一盆盆浸在水中的蚕茧正顺着流水线有序地向前送去。“像不像煮汤圆?新鲜的蚕茧需要用热水煮过,融化其中的丝胶后才能用来制丝。”喻永达说,蚕茧经由缫丝机缫制成生丝后,方能进入丝织阶段。“一个人一年可缫生丝1吨,这些生丝一般可织1万米的绸。”喻永达说,为了储存时有良好的透气性,缫好的生丝须用传统的牛皮纸装袋。从索绪、理绪,到烘干、编丝……在米赛丝绸,生丝的加工过程中仍保留着不少多年传承下来的传统手工工序。
时光往回流转数十年,这里曾是全省最大的制丝工厂。“厂里工人有2000多人,整个长安镇的人员几乎都和丝厂有关;厂门口就是一个茧站,每到收茧的时候,那里挤满了人,附近农村养蚕的人都会把茧子送到这里来,有挑担来的,有驾车来的,还有撑船运来的,热闹极了……”赵丰说。
谈话间,耳边“嗡嗡”的缫丝机声似乎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收茧船岸边的水浪声、人语声;筐中洁白的蚕茧,勾勒出当时江浙一带蚕丝业繁荣的一角。
明人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说到蚕桑时,总是将嘉、湖并称,不过嘉兴的丝绸光芒多少被周边的湖州和江苏的盛泽遮盖了一些。清时张燕昌的《鸳鸯湖棹歌》:“青丝笼带看蚕娘,两岸人家齐采桑。缫得新丝何处卖,东新行贩北新行”,说的就是嘉兴蚕桑丝绸的景象,鸳鸯湖即如今的南湖;有时,这些歌谣也称作竹枝词,如曹仁虎的《浔溪竹枝词》:“红蚕上蔟四眠过,金茧成来欲化蛾。听道今年丝价好,通津桥外贩船多”;或是嘉兴沈国祺的《蚕词》:“缫丝泉上水如油,来去如梭泛小舟。为要新丝颜色好,都来花底载清流”。吴侬软语的吟唱之中,熙熙攘攘的丝绸贸易往来,可见一斑。
历经3000年,由钱山漾始的湖州蚕桑丝绸业崭露头角,为世人所重。明人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浙十一郡唯湖最富,盖杭嘉湖泽国,商贾舟航易通各省,而湖多一蚕,是每年有两秋也”。湖中各地,每每自称“蚕桑甲天下”。自明以来,天下织绸,首选湖丝。无论是福建漳绒漳缎、广东粤缎粤纱,还是山西潞绸,原料均用湖丝。清乾隆时“闽省客商赴浙江湖州一带买丝,用银三四十万两至四五十万两不等,至于广商买丝银两动至百万,少亦不下八九十万两”。明清时期,湖丝中又出现了极品辑里丝,以“白、净、圆、韧”著称,据说是南浔镇外辑里村所产最为有名。到清代晚期,辑里丝已经出洋远销印度、埃及、叙利亚等国。
在杭州,也有“千里迢迢来杭州,半为西湖半为绸”之说。数百年前,杭州的东城之中曾分布着大量民间丝织业。“像贴沙河便是杭州的护城河,其东北角艮山门外是当时丝绸织染的重地,直至今日这里还保存着‘机神村’这样的地名。”赵丰说。
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由钱山漾牵出的这根纤纤蚕丝,拨动着人们对杭嘉湖丝绸文化的记忆,并源源不断诉说着当日“浙丝遍天下”的盛况。
千年五色绸 今朝华彩生
有关杭嘉湖丝绸的记忆,遗落在钱山漾的绸片里,记录在方志典籍的文字中,更延续在今人的生活点滴中。
从杭州市区出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赵丰带我们到了他的老家——海宁市周王庙镇云龙村。2009年,云龙村蚕桑生产民俗作为“中国蚕桑丝织技艺”中的重要代表性项目,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从解放前广种薄收的荒地,到上世纪70年代全国闻名的蚕桑村,再到如今正在打造中的传统蚕桑文化村,云龙村靠着种桑养蚕,实现了村强民富。”云龙村党委书记范卫福说,“四千亩地数千块,荒坟杂岗占一半”是曾经广泛流传在云龙村的农谚;而如今,靠着桑蚕文化,村里的人气越来越旺,2019年,云龙村全村接待游客约9.5万人,村集体经济总收入552万元,村民人均年纯收入3.28万元。
围绕非遗文化,村里又先后建起了蚕俗记忆馆、四季智能蚕室,并建成生态体验馆,举办蚕俗文化节。2014年,海宁市蚕桑保护规划正式出台,把百里钱塘的盐官、周王庙镇38平方公里纳入了保护区域,集中连片发展蚕桑。云龙村还与浙江凯喜雅合作成立浙江雅云生态农业有限公司,推动蚕桑产业链的发展和产品的深度开发。两年前,赵丰的儿时好友、海宁市档案馆文史专家张镇西主编的记载当地蚕桑历史的专志《云龙蚕桑志》也顺利出版。
在云龙蚕俗记忆馆,从老照片到蚕茧、上簇棚架等实物,云龙村数十年的蚕桑历史文化便保存在这里,每一位到访的游客都可以在此地细听村庄与蚕桑悠长绵延的故事;而在云龙蚕俗文化园前,一大片绿色的桑田恍惚间似又将人拉回那段家家户户养蚕织布的岁月……
回至杭州,踏入玉皇山路上的中国丝绸博物馆,无论是曾经名列全国博物馆十大精品奖的基本陈列“锦程:中国丝绸与丝绸之路”,还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榜上有名的专题陈列“中国蚕桑丝织技艺”,或是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的纺织品修复展示馆等,都在细细讲述着有关杭嘉湖丝绸的一段段传奇。古今交织间,将是更多丝绸文化灵感的波澜延扩。
在杭州,曾经遍布城中的丝绸企业虽多已退出老市区,但若想在杭州寻找杭州丝绸的踪迹,最繁荣的市场或数新华路上的杭州丝绸城,影响力最大的丝绸企业可能是位于艮山门外的凯喜雅,最富历史感的是福兴丝绸厂,最美的丝绸遗迹则是隐匿于湖山之中茅家埠的都锦生故居了。
正如赵丰所说,杭嘉湖丝绸作为浙江文化中的一段基因,我们可以在这方江南之地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觅得其最真实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