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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7版:深读

——“老年友好型社会”建设调查(下)

信息时代,既要技术进步的速度也需兼顾执行的温度

  “叮”一声,简单的提示取代“老年卡”“优待卡”等播报;医院里,身穿红马甲的志愿者帮助老年人挂号、付款;在社区,新推出的“老青互助”项目,由老年人提供共同居住场所,吸引年轻人陪伴并协助生活……浙江各地,类似的变化正不断发生。

  变化的目的,是为了营造友好的老龄社会软环境,让老年人拥有获得感、幸福感。

  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全球老年友好城市建设指南》,提出了判断城市是否对老年友好的八条标准,除室外空间和建筑、交通、住所等硬性指标,占更大篇幅的是社会参与、信息交流、老年人就业、尊老与社会包容等软性指标,即社会文化环境。

  日前,记者在杭州、宁波、嘉兴等地调研时发现,随着社会生活水平提高,老年人对更友好的社会文化环境充满期待。但城市化、信息化的快速发展,也带来新挑战——网上支付、扫码乘车等数字社会便利,却成为相当一部分老人的不便之处;受生理机能、心理因素影响,老年人学习速度难以跟上技术迭代速度;居住隔离带来社交隔离,老年人对精神文化供给提出了更高要求。

  解答好这些考题,既是满足老年人美好生活所需,也是构建“老年友好型社会”的应有之义。

“少了智能手机,怎么连个快递都拿不了”

信息时代,既要技术进步的速度也需兼顾执行的温度

  活到91岁,杭州市下城区东新园社区居民周永根,被“一个码”难住了。

  不久前,天气转冷,女儿在网上给他买了顶帽子。不料想,快递员直接将包裹放进了小区快递柜中。接到电话后,周永根匆匆下楼。

  但取快递要取件码。女儿想转发过来,周永根的老年机装不了微信,压根收不到。女儿电话里报了数字,周永根对着快递柜触屏,半天没输对。联系快递员送上门,对方又让告知单号、取件码等信息。一番折腾,老人急出了一身汗:“少了智能手机,怎么连个快递都拿不了?”

  调研中,记者发现,像这样被“一串数字”难倒的窘境十分常见。住在杭州上城区的何银萍,隔段时间就要跨越半座城,到余杭帮忙带孙子。为方便出行,儿子帮她下载了打车软件。但刚学会的软件,用了两次,就要更新。看着手机屏幕上“输入动态密码”“是否开通小额免密支付”等字眼,何银萍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时代走得太快,我们老了。”

  视频通话、转发分享、点赞收藏……社交软件上的“常规操作”,对家里老人而言,也许相当于“无字天书”;网络购票、线上购物、预约挂号……节省了排队时间、提高了生活效率,却让很多老人无所适从;扫码乘车、点餐、支付……数字生活“身轻如燕”,只会使用老年机的人常常望而却步。

  数字化社会,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有可能演变为“数字鸿沟”,造成老年人生活不便。

  “信息富有者和信息贫困者之间的‘数字鸿沟’,存在于不同国家、地区、行业之间,也存在于代际之间。”省民政厅养老服务处相关负责人认为,造成鸿沟的原因,一方面是信息获取、支付方式等过度依赖数字化手段,另一方面则是老年人记忆、思维等机能下降,技术迭代速度远远超过学习速度,让他们对数字生活有畏惧感和抗拒感。

  在浙江工业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王萍看来,这种“数字鸿沟”可能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老年人产生群体焦虑,并逐步在网络主流舆论场中“失声”,甚至导致“代际对立”,“养老问题,既是一个民生问题,也是平安问题和社会问题。”

  数字时代,尤其不能落下那些年迈的身影。走访中,记者了解到,为方便老年群体生活,浙江各地都在探索,既倡导技术进步的速度,也注意执行落地的温度,避免政策“一刀切”。

  在宁波,考虑部分符合“绿码”条件的老年人、未成年人等群体无法在线上申请“甬行码”,当地特别增加线下实体证件“甬行证”。在杭州,市民卡与身份证、健康码等信息深度融合,老年人刷一下就能出行、就医,不用再被“一个码”拦在公交车、地铁站、医院门外。在嘉兴,不少医院调大门诊标示、诊间字体,努力优化老年就医环境,打造“老年友好界面”……

  当一个个生活细节融入温度,尽管时代的列车风驰电掣,老年人迈着碎步也能怡然自得。

“既担心跟不上,又害怕被欺骗”

搭建平台,鼓励老年人拥抱数字生活

  10月中旬,记者来到宁波鄞州老城区的白鹤街道。这是当地老龄化程度最高的街道之一,60周岁以上老年人口数量达1.6万,占户籍人口比超30%。得益于老年大学课程培训、社会组织宣传引导等,近年来,不少生活在这里的老人,打开了包罗万象的新世界。

  “上网有啥难?一部手机解决生活烦恼,太方便了。”77岁的黄鹂社区居民柴永丰告诉记者,他一人独居在家,买东西、做饭都很麻烦,就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叫外卖、网购。厨房摆着的多层置物架,就是他刚刚从网上淘来的。说话间,他还摆弄手机,将游戏界面投上客厅电视大屏,和网友连线下起了象棋。

  在浙江省社科院发展战略和公共政策研究院副研究员卢余群看来,营造友好的老龄社会环境,除了将老年人作为关爱对象,关注他们的生存和发展需要外,更关键的是创造条件,最大限度发挥老年人生活能力和社会融入能力。

  数字化社会,让老年人跟上时代潮流、分享信息技术进步的红利,正是其中一个体现。为此,近年来,浙江各地也在制度设计、平台搭建等方面创新,鼓励老年人拥抱数字生活,创造别样精彩。

  每周,嘉兴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大厅都热闹非凡。来自城市四面八方的六七十位老人聚在一起,参加“网红”课——“夕阳红E族”培训。

  从最简单的智能手机开关机、联网,到打车、网购、订票等复杂操作,再到图片制作、视频剪辑等高阶课程,都很受欢迎。据统计,仅2019年,这里就开展了159场培训,有7534位老年人参加。

  但这一数字,相比嘉兴全市97.2万老年人口的庞大体量,并不算多。在宁波等地,像柴永丰这样主动接受新事物的老人,也在少数。

  鄞州区白鹤街道工作人员介绍,目前,辖区内会使用智能手机的老年人仅占1/3左右。最近,省里开展70岁以上老年人流感疫苗自愿免费接种工作。为公平起见,街道卫生院请有需要的居民通过微信小程序预约。不少老人打电话到社区求助,工作人员只能逐一上门帮忙,增加了不少负担。

  采访中,不少老人向记者感叹,他们也想用智能手机、体验新生活,“但年纪大了,既担心跟不上,又害怕被欺骗,不敢网购,也不敢注册社交软件。”

  为激活老年人“数字需求”,让技术进步方便日常生活,作为全国数字经济发展先行区的浙江,近年来在居家养老服务等方面创新,探索“智慧养老”模式。

  在宁波鄞州区,当地不少街道为高龄独居老人配备了智能手环,不仅能24小时检测血压、睡眠等情况,在意外摔倒、突发疾病等情况下,还能紧急呼叫,保障老人生命安全。

  在嘉兴南湖区新嘉街道西马桥社区,去年底建成的居家养老照料服务中心内,配备了动态更新的独居养护系统,录入所有独居老人的姓名、身体状况、家属联系方式等信息。每位独居老人家都安装实时监控,超过8小时未监测到老人动态,系统就会发出警报并通知家属。

  杭州下城区东新街道东新园社区上线杭州智治在线养老模块,打造“管家式”助老员队伍,实现“一键式”呼叫、“一站式”服务。过去,社区1000多位老人想获得送餐、理发等服务,需要打不同电话。现在老人只需呼叫助老员,就能由他们通过平台将诉求流转给养老顾问,统一派单到对应机构。

  科技进步用于养老服务,大大提升了老年人生活质量。但走访中,也有老人抱有疑虑,“真的中风了,急救人员3分钟内能赶到吗?”“24小时监控定位,我的隐私权在哪里?”“送餐服务,能不能让我们按口味点菜?”这些问题,既拷问技术的友好性,也对服务精准性、有效性提出了要求。

  如何让数字技术更加友好,满足老年群体的多元需求,也是未来构建智慧、友好老龄社会的一个方向。

“缺少亲人陪伴,就是盼着有人聊聊天”

比“机器替代”更重要的,是满足老年人精神需求

  有的老人戴上老花镜,学着扫一扫、刷微信、通视频;有的老人带上手机,出门坐车、买菜、运动;还有老人架起摄像头,在网上直播时尚穿搭、健身日常……眼下,随着平台搭建、通道打开,以及观念转变,越来越多老年人在向日新月异的时代靠拢。一些低龄老年人,对数字生活适应良好,甚至成为“黏网族”。

  但新的问题也在显现。前不久,江苏的黄女士迷恋上短视频APP中的“假明星”,甚至想放弃家庭、奔走外地,引发了热议。而此前,各类“中老年互联网生活研究报告”显示,受访中老年群体中,近半遭遇过网络骗局,保健品诈骗更是重灾区。

  “他们看准的,正是老年人深层次的心理问题:孤独。有些老人跳舞、看直播、刷社交媒体,生活很丰富,但缺少亲人陪伴,就是盼着有人聊聊天。”王萍说,社会学研究中,“说闲话”是重要的社会交往工具,但快速城市化带来的居住隔离,逐渐打破了“社区共同体”生活模式,公共交往空间被压缩,人际之间交谈欲望降低,“不少子女还有误解,认为配备24小时监控设备,就可以替代照护,认为使用人工智能设备,就可替代陪伴。”

  1953年,小津安二郎创作的《东京物语》描述了一幅社会图景:一对老年夫妇从乡下来到东京看望儿女,儿子太忙,没时间照顾他们。女儿十分吝啬,生怕为父母多花一分钱。最终,老夫妇决定返程回村。母亲很快因病去世,父亲坐在家中,感叹道:“一个人度过一天,像是特别漫长。”

  今天,身处信息化时代,这样的孤独依然难以排解。

  调研中,杭州下城区东新街道养老顾问唐燕向记者讲述了一个案例。她入户走访时发现一位90岁老人,儿子定居上海,偶尔回来看望。在长久的独居生活中,老人日渐沉默,还养成了收集废品的习惯,和邻居闹了不少矛盾。“独居、孤寡老人,尤其需要精神慰藉。”方燕说,后来,他们反复与家属沟通,又请来心理咨询师开导,老人情绪才慢慢纾解。

  相比年轻人,老年人适应传统到现代生活方式的变革,往往需要更长时间。当前,比“机器替代”更重要的,是如何满足精神需求。记者在调研中发现,目前,各地也试图通过“以老助老守望相扶”“青老互助”等模式,破解这一难题。

  作为中心城区,宁波海曙区老年人口基数大、增速快。截至今年9月,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为17.1万,占户籍总人口26.88%。

  今年以来,一家全新“时间银行”在这里广受好评。当地建立“以老助老守望相扶”人员库,鼓励健康的低龄老人成为志愿者,与独居高龄老人结对,提供生活照料、精神慰藉等服务。助老人员参与满一年后,互助服务时间汇总计入“时间银行”。第二年,他们可按照服务时间总和的20%,享受免费居家养老服务。

  “随着这批低龄老年人年纪增长,谁来与他们守望相助?”采访中,社区工作人员也表达了这一忧虑。为此,海曙正计划打造升级版“时间银行”,鼓励更多年轻人参与。未来,社区通过这一平台发布需求,年轻人通过互助服务后领取“时间币”,可以凭此为家中老人换取个性化服务。

  此外,更多社区还在鼓励老年人参与社区事务,排解寂寞。嘉兴秀洲区新塍镇虹桥社区就将组织书画、舞蹈、乒乓球等活动的任务,交给了社区的老年人,并定期邀请他们参与平安巡防、志愿服务。“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挖掘了活动带头人,老人实现了自我价值,一举两得。”社区党总支书记蒋红说。

  在浙江大学老龄和健康研究中心副主任刘晓婷看来,持续参与经济、社会、文化活动,正是老年人获得尊严感、幸福感的有效方式,“老龄化将带来社会图景的深刻变化,我们必须首先改变‘老年人是弱势群体’的观念,在关注老年人需求的同时,也要构建青年人支持体系,减轻他们的负担,从而创造平等、尊重、共同发展的友好社会环境。”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浙江日报 深读 00007 ——“老年友好型社会”建设调查(下) 2020-10-23 浙江日报2020-10-2300006;浙江日报2020-10-2300007;浙江日报2020-10-2300011;21550889 2 2020年10月23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