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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钱塘江

那些年的夏收

  东方刚露鱼肚白,半梦半醒的我,在娘的呼喊声中,囫囵吞枣地咽下早饭。我穿着厚实的卡其布衫,戴上半旧的草帽,拿着锃亮的镰刀,睡眼惺忪中跟着爹娘去割稻。

  娘跟我说,暑假学点农活吧,万一书读不上去,在生产队里也必须是干活的好手。所以从初二开始,每一个暑假,我就跟着生产队社员出畈干活。

  那时,生产队是评工计分的。壮汉为全劳动力,一天十个工分。妇女的工分一般为七分。如果一个小伙子不能评上十级劳动力,在生产队里肯定没有话语权,甚至连姑娘们都会瞧不上他。因为我是学生,长得又瘦又小,生产队长给我评的工分为四分。

  社员们撸起衣袖,卷高裤腿,挥镰走向稻田。双脚叉开,弓着腰,飞快挥动着镰刀,将割倒的稻禾,一帘又一帘井然有序地横码在身后。安放总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生怕一用力,就将沉甸甸的稻粒给震落了。割稻虽是体力活,但其实还是有技巧的。左手握住稻根以上的部位,右手紧握镰刀,刀口压在稻根顺势一割,稻禾就歪倒在左手。

  太阳渐渐升高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热浪一阵接着一阵。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里,淌下脸颊,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又被炙热的太阳烤干,留下白花花的盐渍。锋利如刀片的稻叶,在脸上手臂上,划下道道红印,汗水渍进,微微地疼痛着。实在热了,用衣袖擦擦汗水,立起身挥挥草帽扇扇风。一不小心,镰刀割了自己的手,用嘴吮吸几下,就继续干活了。有时候伤口较深,就用泥巴包裹一下,或者要一个火柴盒,将磷纸撕下来,贴在伤口上,用力按住。

  打稻,往往是男人的活。脚踏打稻机,以脚力为动力。两个人右脚使劲踩动踏板,双手将稻禾慢慢地接近滚筒。经过滚筒的转动,饱满的稻谷一粒粒从稻禾上脱落下来。承包到户后,我也成了家里打稻的主力,踩打稻机对我而言是一种挑战,始终需要咬紧牙关铆足劲,无数次重复着单调动作。稍不用力,滚筒就会滚得慢,甚至不转动了。踩过打稻机的脚,晚上很酸,甚至连梦里都是在踩打稻机。

  最辛苦的是割烂水田稻。烂水田,常年不干,仿佛漂浮着一层铁锈,双脚踩上去咕噜咕噜作响,而且越踩越烂,脚陷得越深。烂水田里拖打稻机,更是非常费力的事情。先要将稻桶里的谷盘清,用箩筐一担一担挑到田边。然后拖的拖,推的推,一脚深一脚浅地将打稻机向前挪动。一天下来,从头发到裤脚全都是泥和水,整个人成了泥猴一般。

  烂水田,最可恶的是蚂蟥。蚂蟥拱着身子,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无声无息地叮在脚上小腿上。等感觉到痛了,蚂蟥已经吸饱了血,滚圆滚圆的。蚂蟥叮过的伤口,总会感到痒,过几天还会溃烂。对待蚂蟥,我绝不心慈手软。从腿上拽下来,用一根细枝将蚂蟥穿肠翻过,扔在滚烫的石板上烘烤,有时候再浇上一泡尿,让它永世不得复生。传说中最可怕的是牛蛭,比蚂蟥大很多,一般都是叮在水牛身上的。一旦人被牛蛭叮上,拔都拔不下来,只能用火烤或者用盐腌弄死牛蛭。

  稻打下以后,稻草一捧一捧有序地扔在稻田中,整个田野就弥漫着稻草的清香,社员们就开始结稻草了。结稻草是一项技术活。取一缕稻草,左手捏住根部,右手捧起稻草,一圈一揿一抽之间,就打好了稻草结头,一把稻草就站立起来了。生产队长点一下稻草的数量,然后分给社员。分到稻草的人家,必须在收工后,立即将稻草从田里拖出来,晒在路边、堤岸上。于是村里村外房前屋后就成了稻草的世界。

  田头广播响起的时候,田塍上陆续出现一些拎着竹篮的人,大部分是十来岁的孩子,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掀开竹篮上的毛巾,里面是一碗点心和一壶茶。大部分人家的点心,只不过是水泡饭放一点干菜,或者煮几片南瓜。讲究一点的人家会送来蛋炒饭、绿豆粥、麦糊烧或者做一些豇豆糕。点心的背后,是家庭条件的展览。茶壶,一般是瓷器的,那时候,喝茶也没有现在那么讲究卫生,都是对着壶嘴直接牛饮。社员们在树荫下席地而坐,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聊天讲笑话。赤脚医生会在树下放一些人丹或者十滴水,中暑发痧的社员可以免费取用。也有人在树下“呱嚓呱嚓”地扭痧,撕皮扯肉之间,顿感眼前一亮,神清气爽。片刻小憩后,又下田继续干活。

  晒谷,是一件不轻松的差事。生产队里,一般都是妇女负责晒场里的事情。打下来的稻谷,挑到晒场后,用竹耙耙匀摊开,晒在水泥地上。烈日下,谷子需要不断用捋谷耙翻。汗滴落到晒场上,“滋”的一声,瞬间蒸发消失。夏季的雨总是来得让人捉摸不定。分明是晴空万里,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一场大雨眼看来临。村里紧急动员,社员们拿着扫把、带着箩筐向晒谷场奔去。晒场上呼喊声、催促声、工具的碰撞声和雷声、风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晒谷场一下成了救急大赛场,人人挥汗如雨,个个争分夺秒。社员们会根据雨幕逼近的速度,来判断是收进还是耙拢覆盖。赶在雨前收进了稻谷,社员们就会擦去满头大汗长舒一口气。

  等谷晒干,风车将瘪子扇出。农民用麻袋装好稻谷,拉着双轮车,浩浩荡荡去交公粮。粮站验收员是非常苛刻的。拿一根空心的铁钎用力插进麻袋,随即抽出,中间的凹槽,就会带出几粒稻谷。验收员在农民紧张的眼神注视下,一脸严肃地将谷粒丢进嘴里咯嘣一咬,以此判断稻谷是否合格。合格的稻谷,过磅后,农民沿着跳板,走过高高的谷堆,倒进粮库,然后拉着空车回家。

  我以为考上大学,我的农田生活就应该结束了。但1983年分田到户后,每个暑假,我都要帮父母割稻。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居民户口的同学一个个都白白净净的,而我们农村的学生基本上都是黑不溜秋的。

  经历是一种财富,我们就是这样在农村中磨炼成长。我喜欢稻香,这是一种自然的醇香。身为农民的儿子,我深深知道,我的脚永远和土地最亲。每次路过城隍河边,我总会想起童年时那些金色的稻田。城隍河边,黑绸缎般的土地,曾是我的父辈赖以生存的命脉,如今上面早已建造起一幢幢漂亮的民居。高效的联合收割机结束了人工收割与脱粒的历史,夏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辛苦,再也没有那种热火朝天的场面了。但那些夏收的往事,已植根在我的记忆深处,融入我的血液与骨髓。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4 那些年的夏收 2020-09-13 21376636 2 2020年09月1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