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北耿先生二三事
王凯
良师益友蒋北耿先生绝笔转眼周年了。
北耿先生,字塍庐,1941年出生于杭州吴山脚下一贫寒家庭。儿时酷爱篮球,痴迷书画。 1964年考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是中国首批书法篆刻专业毕业的本科生,得潘天寿、陆维钊、方介堪和沙孟海诸名家指导,擅篆、隶、行、草诸体,注重互相渗透融合。他书作运笔劲健,章法雄阔,浑艄古雅,作品多次入选国内外重大书法篆刻展览,撰有书画金石理论文章多篇。中国书法家协会原副主席朱关田先生含泪送其最后一程,并亲书:“同学同社心存金石兄居先列上,清狂清劲书写情性人许真为善。”西湖书法院院长、《杭州书法史》作者宋涛称其为“平生不负嘉名,才德双馨,仪型两浙;珠玉皆臻妙境,千秋翰墨,满腹经纶。”
初识蒋先生于上世纪90年代初一次书画展上。胸别鲜花的他是画展的特邀嘉宾之一, 而我则刚入职媒体。中午便餐时巧为邻座,他见我名片上的光头漫画像后,眼睛一亮,摘下眼镜,略挪座椅,手举名片,身体仰后,细致端详,然后朗朗大笑说:“这张名片我要收藏了。”一口正宗的杭州话,字正腔圆,风趣幽默。席间,他说自己办报多年应算同行。一席话拉近彼此距离,恍如昨日,记忆犹新。
此后,因工作关系时有往来。蒋先生虽历尽坎坷,但本性不移。他在西泠印社主持日常工作以及后任《西泠艺报》主编期间,开拓创新,人生曲折,凤凰浴火,涅槃重生,没有愤恨,没有抱怨,只是坦然。结交近30年,在我面前他从未流露一句怨言,总是激励后生咬定青山积极进取。
真正与蒋先生联系密切的是他生命中最后两年。2017年初秋一个上午,友人约蒋先生来我单位谈事。一早,他骑公共自行车如约而至,友人因堵车姗姗来迟。恐其焦虑,我顺手拿出几张临帖拙字,请他斧正。我自幼喜欢画画写字,但苦于无师指导。中年时,因工作关系结识了好多书画名家,碍于事业,难以潜心学习。直到2011年,才又临帖习字,自娱自乐。他正凝神看时,友人赶到,我忙将纸张收起。聊完事后,各忙各事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他在电话里劈头就问:“王凯小哥还有几年退休?”“5年。”“好!我就给你定个5年学书法计划,带你弯道超车。等你退休后有事可做。”电话里,他列出了详细计划,并再三关照,你是文化人,不要打电话问,自己想。届时他会上门来跟我切磋。约3个月后,他来了。看我起笔、行笔、收笔,他从执笔、坐姿、站姿等最基础知识一一纠正并示范。看我学得认真,临别时,他嘱咐道,以后微信上多切磋。
蒋先生教学匠心独具,在临摹字帖的选取上常常表现出对人生的思考。他虽深切感到人生如梦,但并未因此否定人生,而是力求自我超脱,始终保持顽强乐观的信念和超然自适的态度。他常言,学书不难,笔法、章法、墨法都是手段。他选择褚遂良大字《阴符经》为我的入手帖,后将苏轼的《前赤壁赋》作为临摹重点,要求我“将老苏手书《赤壁赋》临写五遍、十遍,甚至几十遍”。同时,他严格要求开展书法基本功训练。他强调临帖要注意贵似,也就是要像。一是一点一横一竖的形要像,特别是线的两端,也就是落笔处和收笔处要像。二是点、横、竖、撇、捺之间关系要有掌控,也就是疏密,要用心,这便是“察尚精”的本义。他建议用各个击破、解剖麻雀的办法来临写。不惧缓慢,但要前进。临写像了,既是目的,更是手段。临写不像,自然一切无从谈起。临写像样了,还应反思进行的过程,从偶然成功的笔画中寻求其必然的东西。
最让我没齿不忘的是,他直到病重入院后还在批改我的作业。去年6月29日,他在微信中写道:“我在医院治病。看到你的进步,很是欣慰。完全可以学苏字的别帖。有一点,希望学一个字,记住其结构。切忌抄录。”
他病重住院后,我常去探望。一见面,他总会兴趣盎然聊起书法,问我临帖情况,并叫女儿拿临帖习作给我看。瞅着他昔日修长有力的手指日趋枯萎苍白,一种无助感涌上心头,我仅能宽慰他几句。他弥留时,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并认出我后说:现在病了,不能写字。等病好了,我还要写……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