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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8版:钱塘江

叩开时间的大门,嗅到记忆的芬芳

  我第一次当众哭鼻子,大概6岁。那是春天,我家忽然来了好多人,有人搭梯子爬上屋顶掀瓦片,有人拿锥子拆掉矮门和木门,更多的是两人一组、肩扛长木柱(后来我知道这叫椽子)的人,一前一后,走得飞快。厨房被一群阿姆、嬷嬷、婶婶们叽叽呱呱着迅速搬空,平时吃饭的圆桌被挪到家门口,上面湿漉漉地放着两只用红漆号了我爷爷名字的竹壳热水瓶,周边散乱地摆放着好些大小不一的茶杯和搪瓷缸,里面泡着涨大的茶叶,不时有人走过来捧起就喝上一口。

  小姨拎着一壶开水过来了。我终于跟小姨开了口:“我爷爷呢?”小姨惊奇地耸起了眉毛:“你不知道?你爷爷带着你弟弟离家出走了!”

  “噗”,我后脑勺上一阵剧痛,回头一看,是被一根过路的椽子撞了一记。终于,“呜呜呜”,我哭出了声。那次,我哭了很久,只觉得心里特别委屈,像里面突然堵了块大石头。等我终于把那块石头化成眼泪全哭掉了,爸爸妈妈也回来了。他们告诉我,家里翻修房子,所以爷爷带弟弟去马头姑母家暂住一阵子。

  事情是这样:当时爱时尚的我爸认为,我们家的老房子是他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是时候把老房子翻修得时新点儿了。但是爷爷觉得,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很舒适,没必要翻修,既浪费钱,还烦,多年的习惯他可不愿意被破坏了。我爸据理力争,说木料已经积攒多年,图纸也修改了无数遍。爷爷火大,牵起我弟弟投奔10里开外的我姑母去了。我爸大手一挥,工人进场,一切按原计划轰轰烈烈操办起来。

  我家老屋前有正厅,中有过堂,后边有道地。楼上是爸爸妈妈的书房和卧室。3岁以前,我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在楼下。一张老式眠床占据大半间卧室,靠窗摆着一张方桌,爷爷爱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前看《浙江日报》。奶奶的织布机就放在门厅内,旁边还有一架手摇纺线车。奶奶是整个阊门最漂亮的老太太,头发梳成高高的髻,用篦子沾水把每一根发丝都弄得服服帖帖。她也最心灵手巧,织出来的布、带以及缝出来的衣裳、纳出来的鞋底无人能及。我喜欢坐在小板凳上看奶奶纺线。她一手摇起纺车的木手柄,另一只手并着两根手指捻呀捻,圆滚滚的棚架转呀转,蓬松如雪的棉花变成了洁白的棉线,绕了一圈又一圈。

  老屋拆掉后大概半个月,爷爷回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两间崭新、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门口浇了光洁平整的水磨汀,门锁都用上了司必灵。里面的院子拆了葡萄架,新拔了水泥楼梯,上去是个纯水泥浇筑的露天阳台,镂空的栏杆由红砖砌成。原本发满青苔的围墙修整一新,上面搁着盆花,盆是破脸盆,花是午时花和仙人掌,那盆仙人掌最多一次开了26朵巨大而艳丽的黄花。

  爸爸的健身器材不知被谁拿去了,他就在家门口挂了两个吊环,路过的人都来锻炼,于是靠近吊环的墙面上蹬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

  爸爸有了一辆自行车,停在边间。妈妈有了一台缝纫机,放在楼上,她还特地缝了个布罩子,不让灰尘落在上面。他们的卧室外新收拾了一个客堂,家具刷了新漆,上海的伯父送来一套灰色皮沙发,爸爸特地配了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葫芦状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色彩艳丽的塑料花。有一次村里来了个拍照的人,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来我家二楼借景拍照留念。当时还没有彩色照片,聪明的摄影师就拿颜料涂,那些女的脸颊和嘴唇都红红的,手里的花儿都有了鲜艳的色彩。

  爷爷对房子的新格局总体还是满意的。他那时有退休工资,每个月去邮局领工资当天,我和弟弟就可以尽情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喜欢小人书,弟弟则喜欢吃的。家里的伙食那几天会特别好,爷爷牵着我们姐弟的手经过长长的老街时,摊贩们喊他买菜的叫声此起彼伏。接近月底了,爷爷又开始节衣缩食,那种长了蛀虫的干豆瓣泡发一下,拿洗帚丝把虫挑掉,然后放点咸菜,就是一碗汤。如果这时来了客人,黄豆水煮一下,倒一碟红钳蟹酱,蘸着吃,是人间至味。

  负责为全家烧饭的人还是爷爷,我妈很是心疼。尤其农忙时,爷爷要起个大早做好饭,让他们吃饱后再出门。每次妈都于睡前暗暗下决心,翌日一定早起做饭,但她一起床,下楼一摸锅盖,又是热的了。爷爷去世后,老妈下楼摸锅盖的习惯依然延续了一段时间,每次都会哭。

  妈妈很少穿新衣服,但她给爷爷买布料做那种四个兜的新衣裳。有一次爷爷做油氽豆瓣时被油溅了衣襟,一大片,把他心疼得直吸气。没过多久,妈妈又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件新的,原来她又扯了新布做了一件。我们姐弟的穿着更引领着全村的时尚,隔壁兰兰她妈总是跟风,我穿一条粉红的连衣裙,过两天兰兰也穿上了一模一样的,我妈没办法,只好连夜为我的裙子领口绣上一朵花,这下兰兰她妈就没辙了。弟弟顽皮,经常摸爬滚打,裤子的膝盖最先磨破,妈妈就在上面贴小动物的绣片,或者贴几层不同颜色的布一圈一圈踩缝纫机,像在上面贴了个小型运动跑道,多年后这种补救法变成了服装流行款。

  爷爷去世时80岁,那天,他躺在躺椅上午休,我坐在一边喂他吃橘子。我发现最后那瓣橘子他好像嚼不动了,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原来爷爷中风了。他被送去医院抢救,过了五天,就回来了。他给我留了买一辆自行车的钱,因为我马上就要读初中,要去寄宿了。爷爷去世后,一开始我没什么感觉,送丧时甚至都没有哭,只觉得大人们都好烦,哭哭啼啼的。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打开门照例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但灶口黑漆漆的,那个以前坐着爷爷的位置上空无一人,我忽然就哭了,我知道爷爷再也不会回来,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初一暑假时,爸爸把老房子卖给了阊门里的一位伯伯,在村口的水稻田中央置了一块地,造起了一幢独门独户的新楼房。两层楼,外加一个阳台,前面一个大院子,院中央砌了个巨大的圆形花坛。花坛旁还挖了一口水井。记得在设计栏杆花纹的时候,爸问了我的想法。我用铅笔画了草图,实心的水泥板中间,几个菱形从大到小套在一起,对称,新颖,被建筑师夸赞“别出心裁”,并最终采纳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与重大家庭决策,后来每逢有同学来我家,我就会骄傲地指着栏杆说,这是我设计的。

  爸妈的卧室在东首,里面是当时最时新的仿木纹家具,柜门装着玻璃,一进去感觉到处都是人。床头后面做了个书柜,玻璃推门非常卡,死命推的时候得用上两只手,发白的手指尖要过上好一会儿才红回来。

  我家造房子时,全村村民都来帮忙。上梁时,光馒头就准备了几麻袋。房子造好了,方圆几百米只有我们一家,静夜里,周边只有疯狂的蛙鸣,这重复而单调的声音在我耳边扎了好些年的根。

  我高考落榜时待在家里待业,偌大的院落就我一人。我听音乐,看书,排遣寂寞,更多时候独自发呆。在这幢房子里,我们养过好些小动物,包括好几条狗和一只小松鼠,以及一大群鸽子。我和弟弟都是在这幢房子里结婚成家的,迎来了两个崭新的孩子,我们也在这幢房子里送走了英年早逝的爸爸。它留下了太多太多的记忆,院中央的雪松见证了这一切。爸爸去世后,狗狗大熊随之而去,鸽子们集体远飞不见影踪。

  妈妈退休后,去宁波弟弟家住了十多年。乡下这幢房子也默默空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间,我家周围已经造满了房子,晒谷场变成了停车场,村委会就建在旁边。蛙鸣已经极其罕有,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邻居们几乎每户都养狗,有几户甚至养了不止一条。狗狗们喜欢在雪亮的路灯下组团玩闹,有时候一条小狗的吠叫,能引起全村狗们的响应。

  妈妈准备回乡下住,却发现老家已经变成了危房,二楼东首顶都塌了半边。厨房的裂缝大得可以塞进我弟弟的拳头。所有的电灯开关都基本失灵,门窗都变了形。院中央的雪松早已越过屋顶好几米,它老了,枝条下垂,叶色无华,花坛里铺满了厚厚的松针。好几个朋友提醒我,这雪松根系浅,台风天极有可能被吹倒,如果倒向房子,房子肯定会被压塌。妈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很危险。

  于是,我们提申请,打报告,留证据,等上面批复一来,老房子就准备推倒重新造了。里头的物什,留下的只有爸妈以前的婚床和几件旧家具,其余的送的送、扔的扔,都处理殆尽了。最先推倒的是雪松,它的根系是真浅,没几分钟就倒了,枝蔓被锯光,很快就成了光秃秃的一个大圆柱,放在墙外,我一边问别人它能不能当栋梁,一边想起了小时候撞我脑袋的那根椽子。

  新房子竣工上梁那天,天上突降细雨。小姨说,那是我爸知道了,送甘霖赐福呢。那天准备的上梁馒头不是很多,品种很丰富。我妈给前来的邻舍们准备了整包的,有位老太太很开心,当场打开袋子,拿出一包华夫饼干吃了起来。新房子造型简单,色彩大方,所有路过的人都夸这别墅好气派,有味道。

  两年过去了,刚造完房子时种下的新藤已经爬满了外墙,那是凌霄,开花时节墙上像是挂满了橘红色小喇叭。院子里,绿草如茵,鲜花遍地,还种了金橘、柠檬、石榴、蓝莓、柚子等多种水果;弟弟还专门辟了一小片地,给妈妈当开心农场。西红柿、茄子、南瓜、丝瓜、黄秋葵、胡萝卜……她一有空,就带着这些丰收果实和蔬菜,送来城里给我们和两个宝贝孙女吃。妈妈说,如今时代那么好,希望她们健健康康,快乐成长。

  妈妈又问我,为什么她做梦,梦里的场景都是最早的老屋?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在纳闷,我午夜梦回,梦里全是之前那幢雪松如盖的旧房子。我在想,我的孩子这一代,她们的记忆又会从哪幢房子开始呢?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8 叩开时间的大门,嗅到记忆的芬芳 2020-01-19 20298198 2 2020年01月19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