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秋冬季驻访学者谈读书
他们在风景里读书
本报记者 竺大文 郑文
如果有一处林荫密布的山坡,如果有一幢古色古香的小楼,如果还有随时可取的书籍,你能耐住寂寞做一位安静的读书人吗?
沿钱塘江、过六和塔,月轮山片片苍翠之中,掩映着浙江大学最美校区的红砖小楼,越过长满青苔的“情人桥”,三幢灰色小别墅映入眼帘。浙江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的驻访学者办公室就坐落在此。
这个高研院是一个涵盖多个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的国际化学术研究平台,较为别致的是,这里只有驻访学者,并无常任研究人员。一旦申请获得通过后,高研院将为来自国内外的学者提供充足的经费和充分的自由度。学者获得了一个“封闭”时期,在这里潜心研究,并与来自不同文化和学科背景的学者开展跨学科交流。
这三幢老房子建造于上世纪20年代,为当年之江大学德高望重的中方教授居住。推门进入其中一幢,地板发出悦耳的“吱吱”声,向我们诉说着此处悠久的历史。每幢楼里约有六七个房间,分别是不同学者的工作室,门口标着他们的铭牌。每幢楼还有一间茶歇室,摆着点心和水果,咖啡和饮料。
每天早上,校车会把学者们从求是村住地接到这里。如果学者需要什么书,列出单子,工作人员很快会去图书馆借来,不限时间,不限册数。对学者也没有什么KPI考核,没有论文论著的硬性指标干扰。唯一的要求,大概就是在这里做一个专业的“书生”吧。
年节将至,这一学期的秋冬季驻访即将结束,我们敲开几位学者的房门,去听他们聊聊读书和生活。
成 玮
阅读带来人生抚慰
在高研院驻访,让成玮老师恍惚回到了学生时代。他说,不同的是,这次他拥有一间独立而安静的办公室。
这里的工作人员非常友善,遇到问题总能在第一时间提供帮助,除此以外,他们从来不会“不请自来”。如此高效而低调的运作机制,在他看来,正是理想中的一方学术净土的样子。
读书,这早已经是成玮的日常。我们的聊天从成玮的研究内容——中国古代文学开始。古典文学有时很热,甚至上了综艺节目,成玮觉得这当然是件好事了。在他看来,阅读或欣赏也是循序渐进的,开始你只是背背诗句,觉得朗朗上口之类;慢慢地,你可能会体会到更高级的享受,这些诗词会和你的生活产生连接,让你触动,产生一种人生的抚慰。
他在自己的经历里就感受到这种抚慰:高中时期有段时间他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难免感到自尊心受挫。那段时间,他常常读庄子,被其自由、宏伟、洒脱的想象力所感染,从中获得心灵的释放。
上大学以后,他印象最深的是王小波的作品。那又是另一种感受。在他看来,王小波乐于捕捉生活中稍纵即逝的美,健康的生活态度与不僵化的道德观念都深具启发性,让他看到了丰富多元的人生,内心也变得包容和宽广。
事实上,他的读书范围非常宽泛。成玮在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任教,从住地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养成了利用通勤时间读书的习惯。地铁上不方便做笔记,就会去读一些与研究工作不太相关的书籍,尤其偏爱读推理小说。
最近他刚读完日本作家三津田信三《黑面之狐》,故事讲述了二战以后在一个日本煤矿发生的连环谋杀案。还有新星出版社的推理小说《元年春之祭》,作者陆秋槎是复旦大学古籍所的硕士毕业生。
那么,对读者,他有什么阅读的建议呢?成玮老师坦言,很难找到一种一以贯之的最佳阅读方式。不过,他愿意给出一些建议,比如,要细读名篇佳作,细读可以帮助我们上升到理想与感性交融的层次去理解,还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培养哲学思考、历史认识等各方面能力;这可能比毫无目的地阅读大量书本更有成效。
张固也
像侦探一样复原竹简
张固也教授的职业很容易被看成是钻故纸堆的。作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研究所所长,他目前着力研究的正是一部古老的《文子》。文子虽然也是诸子百家之一,但普通人对其却缺乏了解。
说起文子及其著作,张教授滔滔不绝。他的这种热情源于何处呢?
他回忆起了在千岛湖畔的童年。他的爷爷奶奶虽然不识字,但非常尊重读书人,他们坚信“读书才能明理”。这也成了他一直信奉的道理。
大学毕业后,他一度回家乡任教,当时手抄过一部约10万字的《嘉靖淳安县志》。之后去长春、武汉工作时总带在身边。即使现在,和朋友介绍起家乡,他仍如数家珍。他说,只有先热爱自己的家庭与家乡,才能由近及远,爱他人,爱国家。
不过,他也承认,职业读书和日常读书有很大不同,一般人读书,是享受书中的佳处,做学问则更关注从书中找出缺陷和漏洞,这时候会有点痛苦。
但不管怎样,他认为,人人都应该读点书。那些经典,比如《论语》,在张教授看来,就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常读常新,不同年龄段阅读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与体悟。
至于《文子》,长相颇为憨厚的张教授,默默地开始了一个大胆的实验。
传世的《文子》十二篇,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后世拼凑的。但1973年,在河北定州八角廊,人们打开一座汉墓,惊奇地发现大量的竹简残本《文子》。至少证明,在汉代就有此书。
当然,墓穴中的这部分竹简是散乱的,且只有2700余字,和目前流传下来的《文子》有同有不同。
距离这次发现差不多50年过去了。张教授想做的是,根据现存的各种古籍,恢复汉代版《文子》的原貌。
排定简序,补足缺文,复原成章——复原竹简的工作听起来枯燥而繁琐,张教授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复原一卷卷残章零句的竹简如同拼凑一块巨大的历史拼图,让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珍宝重新变得色彩斑斓。现在,他已经复原出8200余字的《文子》。
从研读古籍到复原古籍,张固也教授堪称把书读活了。
范 雪
发现文艺青年白求恩
工作室的房间并不大,摆着电脑桌、沙发和书橱,剩下的就不多了。来自东南大学的范雪老师的房间里,则还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纸箱,里头大多装满了书,也有食物,几乎把地板占满了。
“这里应该是中国最漂亮的校园了!”研究现代文学的范雪对浙大之江校区的环境不吝赞美。
这位毕业于北大的才女已经连续两个学期在此担任驻访学者。她笑着说,研究院有规定,最多只能申请两个学期,否则还想一直留下去。
她曾经在这里创作了一首短诗《之江》,其中写道:
“……我们正下楼梯,去江畔搭4路车/六和塔晃在手里边/里边有那么多别的塔/和一间树冠间/说笑、把玩,真感到几个审美极值瞬间的/古代屋顶。这也太回忆了……”
她的研究课题则要严肃得多:“丁玲在延安的写作”“白求恩的动荡与安宁”……不过,也许正是她的诗人身份吧,即使是研究白求恩,她注重的也是白求恩身上的文学青年气质。
范雪说,作为一个在中国接受教育的“80后”,她与大多数人一样,对白求恩的事迹从小就略知一二,但也止于一二。十年前,她无意中看到一篇白求恩在去世当年写于晋察冀的文学作品《创伤》,这篇散文像一道光,使单一的白求恩形象一下子鲜活起来。
此后她读到更多白求恩的文章和传记,越发觉得他是个有浓郁文艺气质的人,便开始着手从文学角度研究白求恩。范雪说,白求恩是一名成功的医生,但在一生中的关键时刻,他都用了文学或艺术来为自己做一番交代。
现在,她的兴趣又开始转向那一时期的美术作品,她说,不光因为作品本身好看,还因为很大一部分这个时期的优秀作品不被世人重视,她觉得挺可惜。她翻开画集,挑了几张自己喜欢的作品,与我们分享。
告别时,我们发现,在靠近门边的暖气片上,摆放着一张丙烯画,就是范雪老师自己画的。画名叫《林中》,画的内容就是她窗外的风景。
林天人
一张图胜过千言万语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整个杭州城就像一个公园。”说起杭州,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林天人的思绪飘回了40年前。
1990年林天人第一次来到杭州,原本只是路过,不料被杭州的湖光山色吸引,一待待了半个月。那时的杭州感觉不大,骑脚踏车就能去到任意地方。后来他又多次来到杭州,见证了杭州城的历史变迁。这次驻访,他抽空会去逛逛北山街那边的民国年代的老建筑和孤山上的西泠印社,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林天人是一位中国古地图研究专家,专长先秦史、文献学和古地图学,他的工作就是从风格、美感、门派、时代意义及图面所反映的史料等不同层面诠释地图图像,挖掘地图背后隐藏的涵义。
这十几年来,他致力于四处寻访和整理流失海外的中国古代地图,他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大英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等国外研究典藏单位中收集了大量中国古舆图资料,并且编撰成精美的图书。这次他也随身带了几册来杭州,准备在驻访结束后留赠给高研院。
“我住在西湖边时就会想到,沿着古地图去寻访。但几百年前古人在绘制地图时喜欢加入一些个人想象,所以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西湖的实际空间分布不太一样,研究起来还是蛮有趣的。”
200多年前的浙江地图长什么样?杭州城内的街巷、桥梁、寺庙,还有西湖,都是如何标注的?翻开由林天人编撰的《方舆搜览-大英图书馆所藏中国古地图》一书,只见一张张古老的地图展现出浙江百年来的岁月变迁。“一张图胜过千言万语。”林天人对我们这般说道。
谈及最近的研究,林天人说,绘画和地图都是取材自现实的环境,但绘画转化了心境,地图描绘了实境;绘画可以天马行空,地图则强调实用与真实,无法凭空捏造。不过古人常常会模糊其中的界限,他自己正在梳理这种古代地图与山水绘画之间的关系。
在读书这件事上,林天人老师执着的劲儿不输年轻时候。他说,他不看电视,也很少看手机,如果手边没有一本书,就会觉得心里不踏实。尤其是到一个新的环境,一闲下来就要找书看。
不久前,友人偶然送给他一本《书房里的中国》,书中提到很多明清时期的藏书家对藏书的乐趣与追求,他越读越有趣,连着两天早上三点半起床读这本书,一直读到七八点钟再来高研院上班。
“读这些书,想到先人对这些事物的热衷与追求,不免让人油然兴起对历史传统文化的情怀。”林天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