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探营温州绿眼睛野生动物救助基地——
给绿野精灵当大夫
动物救护车始终飞驰在路上
本报记者 甘凌峰 王艳琼
午后,山谷静谧,荒无人烟。穿行在羊肠小道中,我们的导航突然失灵了。正当我们不知何往时,前方的茅草丛中探出一个头来,朝我们挥手,“在这儿!”
透过简易的铁门,我们难抑心中的惊讶,这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温州绿眼睛生态保护中心野生动物救助基地。而眼前这位皮肤黝黑、清瘦的男子,竟然就是挽救了许多野生动物、经常走上大学讲台的温州绿眼睛生态保护中心掌门人方明和。
19年前,方明和年仅17岁。一颗绿色的种子萌芽了——他和几位同学发起创立浙江首个民间环保志愿者团体,取名“绿眼睛”,寓意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19年来,在方明和的带领下,“绿眼睛”已经救护了上万只野生动物,环保行动影响了全国,并拿下多个国家级乃至国际奖项。荣誉的背后,是日复一日的救助和苦行僧般的坚持。
野生动物是大自然孕育的精灵。又到一年候鸟迁徙季,连日来“绿眼睛”接到的求助电话明显增加。前不久,我们走进这个神秘的野生动物救助基地,和他们一起出发,体会其中的酸甜苦辣。
出发
动物救护车始终飞驰在路上
“快上车,我们要来不及了!”刚见到志愿者郑崇,还没打招呼,方明和便急切地催促道。
鸭舌帽、防晒服、黑框眼镜,25岁的郑崇看起来一脸朝气,却是绿眼睛志愿者里的熟练工。每天,他要开着自己的两厢小轿车,载着装动物的大木箱,行驶两三百里路。求助热线不断,他的动物救护车始终在路上。
此刻,中午12时,烈日当头。匆忙上路,只因刚刚接到的一则野生动物求助信息:地址是永嘉县巽宅镇邵川村,往返路程近150公里。需要救助的野生动物是一只特别的猫——照片里,它病恹恹地蜷缩着,与寻常家猫不同的是,它的全身皮毛呈豹纹状。
“如果判断没错,这是国家级保护动物豹猫!”郑崇看了眼照片,言语激动,脚踩油门,加足马力。他告诉我们,野生动物常年藏匿山林,能够被人类发现,就意味着它的体力已经极度透支了,“随时有生命危险。”
车子穿过城市扎进山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来来!赶紧进屋瞧瞧。”迎接我们的是热心村民吴伯林。“一早,我在菜市场看到有人贩卖猫,心里就觉得不对劲。”从小在山里长大,吴伯林就没见过长相如此特别的猫,他立马花了500元钱买下,随即拨通了动物救助电话。
眼前的豹猫被渔网兜着,全身皮毛浅棕色,布满棕褐色的斑点,跟小豹子一样。只是它现在耷拉着脑袋,完全没有小豹子的凶猛。
“看样子,是饿了好几天。”确认是豹猫后,郑崇随即拿出了一次性手套、口罩,让我们戴上,然后麻利地从后备箱搬出装载动物的木箱。
第一次见到野生的豹猫,我们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为避免豹猫挣扎,先把它和渔网一起装进木箱,再迅速把网拆掉……”在郑崇的指导下,我们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生怕把它弄伤。
吴老伯表情凝重地站在旁边。“你们可得把它照顾好啊。”他虽不善言辞,但眼神热切。我们忍不住再次询问,吴老伯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们,原来他收入微薄,500元钱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豹猫买下了。“只是个小事。”吴老伯郑重地接过《野生动物救护证书》,看了又看。
而在郑崇眼里,热心环保并不是一件小事。每次接收完动物,“绿眼睛”都会给热心群众颁发《野生动物救护证书》,作为精神上的鼓励和肯定。
“这些年打求助热线的人越来越多了。”郑崇刚把木箱搬上车,手机又响了。“又有两条求助信息,分别是夜鹭和白鹭。”郑崇念叨着,抬眼看我们,腼腆地笑笑,“又要催你们上车啦!”
导航显示,两个地址一个在瓯海区,一个在瓯江口,前往救助起码要花两个小时。郑崇却觉得稀松平常,“能够把受伤的野生动物接回家,再远也要出发。”
夜鹭体型胖、全身灰色,白鹭细瘦、羽毛雪白,都是腿部受伤飞不起来……以前书本里才能看到的野生动物,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让我们大开眼界。傍晚时分,郑崇这辆动物“救护车”上,已经装满了当天接回的动物。
下一步是送去救助基地。在交接点,郑崇把装有动物的木箱卸下来,交给另一位志愿者。然后,又拿了几个空木箱放上车。“明天还要继续接动物呢!”他说。
救护 照顾这么久只为放飞那一刻
接回一只野生动物只需几个小时,但救护是长期的。受伤的动物要重返大自然,需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第二天,我们前往绿眼睛野生动物救助基地。基地位于苍南县灵溪镇,三面环山,很偏僻。为了避免干扰,平时不对外开放。
方明和特意发来两个定位。我们从大路开到荒野小路,再驶入一片茅草丛的深处,基地到了。
没有显眼的招牌,破旧的铁门紧闭,杂草丛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基地的简陋依然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此时,方明和刚救助完一只动物,满头大汗。他带我们走进基地,随即关上了门,“你们别乱走,这里有毒没毒的都有。”刚进门,他就给我们打了“预防针”。
说是基地,但放眼望去,只有杂草丛中的几个移动房和木棚。“这里能看到的都跟野生动物相关。”方明和边说着边收拾起工具来,给我们递上草帽、一次性口罩、防护衣。“今天你们就算给我当义工啦。”他笑道。
我们最先来到的,是一个移动房,也是基地里唯一有空调的房间。方明和称之为动物的“急救室”。几个装着动物的铁笼子,就算动物的病床了,“咦,这不就是我们救助的豹猫吗?”眼前的豹猫完全恢复了状态,能站起来走动并适当进食了。
“多亏了你们啊!要不然这只豹猫真危险。”方明和领我们凑近看。他说,昨天送来时,它脱水严重,奄奄一息了。他当晚送去给兽医治疗,又是打营养液,又是处理伤口,守了整整一夜,才把它的命救回。方明和说,动物刚送来的时候普遍脱水,要先补充体液,不能马上喂吃的。“所以我们总是提醒群众捡到动物不要随意喂食,免得好心办坏事。”
“你们先看我操作。”方明和熟练地把豹猫用支架固定住,拿起针管,往屁股上扎了一针。“消炎用,这就相当于吃药了。”随后,他把早就准备好的猪肉、小白鼠拿出来,放进笼子里,豹猫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接下来我教你们怎么护理。”方明和打开另一个笼子给我们看,“这是你们救来的鹭鸟,脚被渔网缠住受伤了,所以飞不起来。”说着,他递了块毛巾过来,让我们把鸟儿头部包裹住,这样鸟儿就不会因为拼命挣扎而受伤了。果然,我们把毛巾蒙在鹭鸟头上,它立刻安静了下来。趁着它不挣扎,方明和打开鸟喙,我们把营养液往它嘴里送。护理工作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却不容易。
跟人一样,完成急救后还要一段时间康复,野生动物也需要“住院”。我们来的第二个移动房里有更多野生动物。“你好,你好,过来——”学舌的是一只亚马逊鹦鹉,执法部门送来后便成了这里的“小管家”;紧紧抱在一起的是两只小猴子,看到人全身发抖;猪獾看到我们低吼示威;黄麂听到异响就跑……
“野生动物害怕人,远离人类是对的,不然就危险了。”方明和说,基地从来不清理杂草,尽量不让人靠近,就是为了模拟野外环境,避免被救助的动物对人产生依赖。走在基地里,我们仿佛置身荒野,周围的茅草长到两米高,树杈从未修剪和喷洒农药,“这样随手一摘都是动物的食物。”方明和说。
基地深处有一个大木棚,上头还有隔离网,这里是驯飞笼舍。透过缝隙往里看,一只大雕正在练习展翅。“再练几个月就可以放飞了。”
到访这天,两只鹭鸟刚好已经康复,可以放归自然。方明和对我们说:“来,你们帮忙放生吧。”我们戴着厚手套,手尽量伸直,避免在放生途中被鹭鸟攻击。“别看只是鹭鸟,野生动物本来就适应野外生存,一旦恢复体力,异常凶猛。”方明和说。
按照惯常做法,放飞都是举着鸟儿往天上“扔”。方明和马上制止了我们,他说这样鸟儿容易受惊吓。在方明和的指导下,我们把扑闪的鹭鸟放在大木箱上,“准备好了吗?小心,要轻轻松开!”我们放开手。“噗嗤——”手间的鹭鸟瞬间挣脱,展翅翱翔,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
“照顾这么久,舍不得吧?”我们转头看向方明和,才发现他满脸笑意。“救助就为了等待这一刻,回归自然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他感慨,“看着它们飞起来,我觉得自己也自由了。”
观测
在城市中为鹭鸟守护一方家园
“再带你们去看个美景。”临近傍晚,方明和突然神秘地说。
开车一路从野外回到城市,一个多小时后,方明和说,龙港市到了。从当初几千人的小渔村到数十万人口的龙港市,30多年来龙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是高楼林立。
“但有个地方一直没有变。”方明和带着我们徒步拐过一条小路,来到龙港市下涝村。前面是一片河网纵横的湿地,大部分的村民已拆迁搬离。在这里,我们见识到了此行最震撼的场景:数千只鹭鸟结伴而栖,时而悄悄细语,时而追逐嬉闹,时而翩翩起舞,千姿百态。
“白鹭和夜鹭分别在白天和晚上活动,现在是‘交班’的时候。”方明和把望远镜递给我们,只见灰色的夜鹭纷纷离巢觅食,河间沙洲的大树上则布满了白点,白鹭归巢了。
高楼环绕下,为何众多鹭鸟在此栖息?“鹭鸟是最亲近人类的鸟,栖息繁衍的地方一般都靠近村庄,田间地头、沼泽湖泊、海边滩涂等地都有它们的踪迹。”方明和话锋一转,“但鹭鸟也怕人,聚集的前提是人类不破坏它们的栖息地。”
每年端午前后是鹭鸟产卵季,以前总是有人来偷鸟蛋,整桶整桶地偷走。部分鹭鸟受到惊吓飞走了,种群不断缩小。方明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来温州林业部门把这里设为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点,“绿眼睛”承担了这项职能。在繁殖季节,“绿眼睛”的工作人员每个星期会轮流来这里,观测种群的变化,观察是否有异常情况,如果有鸟不明死亡,要向林业部门报告。他们还在岸边设置了宣传栏,教育村民要和鹭鸟保持合适的距离。前些年,有村民们在沙洲上养鸡养鸭,后来也都撤了出来。
鹭鸟随时都在飞,怎么知道种群有没有变化呢?方明和指着前面的一棵马尾松,让我们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我们数了数,这颗树上一共有10多个巢穴,20多只鹭鸟。“如果多个观测点的巢穴和鹭鸟数量都基本保持平衡,那说明一切正常。”他说。
夜幕降临,空中盘旋的鹭鸟渐渐地少了。“你又来啦!”村民李老伯从远处走来,看到方明和,热情地打招呼。他说,他习惯来这里歇歇脚,感受自然。“现在河水清了,垃圾打捞了,鸟儿是越来越多了。”
但人们也在担心,周边的高楼越建越多,会不会哪一天鹭鸟就一去不复返了?据了解,当地已规划在此打造城市湿地公园,给水鸟一个更美好的家园。
“我担心公园太人工化了,比如建人工草坪、凉亭,破坏掉了原生态。不是花钱就能把鸟引回来的,一旦飞走了,就很难回来了。”方明和说。
2018年,“绿眼睛”出动救助600余次,每年救助数量呈15%以上增长。“民众的野生动物保护意识提高了,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受伤的动物会向我们求助,但仅此远远不够。”方明和抬头望向天空,意味深长地说,“救助再多,只是个体,最需要我们保护的是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