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小山村的一起事件,曾经传遍全国。如今三代新闻人旧事新探
41年后,再话“桃树风波”
本报记者 吴妙丽 许雅文 浙江大学学生 沈雨若 曾羽 通讯员 张蘋 郭世贤
因为《浙江日报》的一篇报道,湖州小山村潘店在全国都出了名。
那是1978年初——因为公社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潘店大队的社员们被迫砍掉了自留地上的4000株桃树。4月19日,《浙江日报》在头版刊登读者来信及调查附记,态度鲜明地指出:砍掉四千株桃树的错误必须纠正。当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了此文。5月31日,《人民日报》头版刊发《党的政策必须落实 自留地上桃树不能砍》的文章。
那一年,大地万物正解冻、复苏。从5月开始,全国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潘店桃树风波经常被学者们作为一个生动案例加以引用。浙报报道的这一事件引发人们对社会主义本质的再认识,长期禁锢人们的思想束缚开始松动。
1978年12月,第一个关于农村改革的中央文件《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 (草案)》出炉,其中指出“社员自留地、家庭副业和农村集市贸易是社会主义经济的正当补充,决不允许把它们当作资本主义经济来批判和取缔”。中国的农村改革,从此迎来真正的春天。
41年后的今天,循着新闻前辈的足迹,我们再次来到潘店,惊喜地发现这片曾发生过桃树风波的土地,如今农村秀美、农业现代、农民富裕,田间地头新事层出不穷,让我们目不暇接。
“浙报给我们平了反”
季春时节,煦煦春风从南面垭口吹来。68岁的王云春带着我们走到金斗山前。“那时,这里全都种满了桃树!全部砍光后,你们浙报记者过来调查时,走的也是这条路。”
“桃树风波”是王云春这辈子最难忘的经历。当年他27岁,是民兵连长又是党员,为了响应公社号召,带头砍掉了自家自留地里的桃树。“碗口粗的桃树被砍掉,有的直接被连根拔起,心里真是难过啊。”
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潘店农户就开始在自留地上种桃树,到1977年,80%的农户都有了“自己的树”,规模达到4000株。“靠种桃树、卖桃子,我们钱袋子鼓了。”
然而,潘店所在公社的一名负责人得知情况后,提出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公社派出农业学大寨工作组进驻潘店大队,要求砍掉全部桃树。这一砍,100多户农户平均每户一年少收入100多元。春节回乡探亲的湖州机床厂职工严咏轩看在眼里,给《浙江日报》写了封信。这封读者来信马上引起了时任浙报农村组组长杜加星的注意。
如今89岁的杜加星回忆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省委一再提出,要通过宣传,有效地清除农村“左”的影响。但究竟该怎么做?这是当时农村工作的重大课题,也是宣传上的难题。
“两头通,中间堵。”这是当时农村的基本状况,虽然中央行文重申保护农民合法权益,群众也很拥护,可农村基层干部侵犯农民合法权益的事时有发生。
当多次正面宣传效果不理想时,这封读者来信打开了杜加星的思路。他敏锐地判断这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得到总编辑的认可后,杜加星马上派记者前去调查核实,并在稿件上加上按语,标上《砍掉四千株桃树的错误必须纠正》的醒目标题后在《浙江日报》头版发表,鲜明地提出“社员经营自留地的自主权不容侵犯”。第二天,又在“坚决落实党在农村各项经济政策”的通栏标题下以一个整版篇幅,发表各界对这件事的反响,在全省引起了震动。
“是浙报给我们平了反啊。” 王云春笑呵呵地说,“后来大队的人还特地赶到城里去找报纸呢。”
这次报道能在全国引起如此大的影响,既在杜加星意料之外,也属意料之中。他表示,党报一定要做好政令下达和民情上传的桥梁,作为记者,看准了的问题就要雷厉风行、大声疾呼!
市场要什么就种什么
潘店的故事还没完。
“那现在,为何一株桃树都没有看到?”面对着金斗山,我们迫不及待地发出心里的疑问。王云春细细道来:“后来,社员们新种下6000株桃树,日子越过越好。可是再往后,潘店种植的桃子品种落后了,市场上没了销路,产业也就没落了。”
“虽然潘店不种桃树了,但附近的妙西镇可是吴兴的主要产桃区,而且前几年,那里的农民还主动砍了自家的桃树呢。”吴兴区农业农村局副局长陈水华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我们的兴趣。
41年前被动砍桃,现在却又主动砍桃,这是为何?
我们带着满脑子疑问急匆匆赶往妙西镇一探究竟。桃花已谢,浓绿的桃叶随风摆动。在后沈埠村的桃林里,四锦果蔬专业合作社负责人方道东正忙乎着。手起手落间,方道东掐掉一些朝天生长的枝丫。眼疾手快的操作,我们断定他是管理桃树的专家。
果然,方道东是在田野间摸索成长起来的土专家,他不仅开辟试验田,验证着来自五湖四海的黄桃品种,自己还研发了两个新品种。他的桃林一年中有七个月都有产出。合作社管理的700亩核心产区内,每斤黄桃能卖到15元,一亩产值约2万元,净利润达1万元。
方道东告诉我们,吴兴本地的水蜜桃口感一般,产量一般,在市场上无法和他种植的黄桃竞争,乡亲们便纷纷砍掉了旧桃树。在方道东的带动下,现在,覆盖湖州三县两区的土地上栽种了1万亩高产优质黄桃。
原来,这一砍,是为了改良种植品种、迎合市场需求、提高生产效益而作出的果断决定。
当年潘店大种桃树,就是因为桃子效益好。看来吴兴的农民,追求高效益的经济意识是早就扎了根的,只要碰到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就一定会结出致富的果实。
解放思想永远在路上
孙建龙是吴兴尹家圩粮油植保农机专业合作社负责人。他自称新型农民,在3000多亩土地上耕种。他要改变父辈眼中农业靠天吃饭、靠人力吃饭的现实。
拖拉机、插秧机、收割机……在合作社里,我们看到各种农业机械一字排开。孙建龙会用、会修,还会操作无人机进行植保作业。如今,合作社从育秧到种植,从管理到收割,从烘干到深加工,已经实现了全程机械化。统一经营,提高了生产效率,更能按需生产,抵御市场风险;统一经营,还提高了亩产经济效益,并且让生产过程变得更加绿色生态。
沿着妙新线、埭芳线,继续向吴兴区西南方向行进,我们一行人来到埭溪镇上强村。这里1300多亩土地上,种植了一种陌生的蔬菜——山露,也叫蜂斗菜。9月种下,第二年5月收割,与晚稻轮作,亩均产值超过1万元。沈小林是远近闻名的山露大王,他种植的山露产量高、质量好,占全国出口份额将近70%。
为何沈小林选择种植山露?“胆子大。”他说,19年前,听说山露能卖好价钱,便一头扎进去。为何沈小林的山露能高产高效?“有方法。”黝黑精瘦的沈小林举例说,“山露很娇贵,水多一寸就淹了,少一寸就蔫了。”19年如一日,他就住在合作社生产基地里,每天观察天气,时刻调节水量,几乎没有睡过整觉。
乡村振兴离不开人气。无论是41年前的种桃树,还是如今的粮食轮作、套种,无论是推进农村土地流转、适度规模经营,还是推动产业融合和发展农村新业态,都不能忽视农户的积极性。越来越多像孙建龙、沈小林这样的职业农民,成为新型经营主体的带头人,让脚下这片土地持续增值。
当年的“桃树风波”促进了生产关系的变革,从人民公社统一经营到一家一户分散经营;如今,土地交由家庭农场、农业合作社等新型农业主体统一经营,生产力发展迎来新的飞跃,这可不是新一轮的思想解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