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城市奋斗,我们以此为家
——新生代外来务工人员调查②
本报记者 梁国瑞 裘一佼 陈佳莹 肖淙文 通讯员 邵滢 陈锦青 谭孝军 唐大伟 杨新程
龙玉锋已在慈溪务工10年,除了身份证编码不同,她和本地人的唯一差异只是“方言不大会说”。同龄的外出务工者,也有类似的人生轨迹:上完学就进城,没干过农活,不想回农村。有调查显示,逾50%的新生代农民工,希望在打工地永久生活下去。
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多管齐下稳定和扩大就业”,并将农民工列为重点群体之一。对上亿的新生代农民工来说,就业是“谋饭碗”,更是自我发展和融入城市的途径。
本报“春计·问就业”系列昨天推出新生代外来务工人员调查报道,今天继续聚焦这个群体:他们如何提升职业技能,增强在城市立足的能力?浙江如何更好地接纳和留住他们?
被动适应还是主动求变
“在城市寻找更多发展机会”
——新生代农民工思想更活跃,通过提升自我来融入城市的意愿更清晰和强烈
自从有了女儿,龙玉锋夫妇就养成了每年记账的习惯。最新的一份账单上,记录着2018年的几件大事:7月,按揭买下一套85平方米的二手房;随后把户口从四川迁到慈溪;一家三口都买了一份商业保险,花费近3万元。
几件大事办完,龙玉锋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慈溪人了。10年来,她一直努力跟上这座小城的发展步伐,“要在这里安个家”。
与上一代务工者单纯“进城赚钱”不同,新生代农民工进城,更像是一场“逐梦之旅”,他们觉得自己“在城市寻找更好的生活、更多的发展机会。”记者在走访中发现,新生代农民工在文化程度上比老一代农民工高,思想更为活跃,通过提升自我来融入城市的意愿也更清晰而强烈。
从一名初中毕业生,到永康正阳科技的车间主任,安徽人戈德亮只用了8年时间。
2007年,戈德亮带着妻子来到永康,成了电机车间的一名滴漆工。尽管身在车间一线,但他“志不在此”,而是想从一线工人转向管理岗位,从一名务工者变成“本地人”。
“掌握更多技能”是他实现梦想的主要途径。在车间一线的几年里,戈德亮不停地换岗学习新技能:干了2年滴漆工,要求转岗做压冲片;做了一年半压冲片,又要求转岗做磨床加工……
每次转岗都要重新学习、适应。转岗后的头两个月,戈德亮都会逼迫自己每天凌晨5时上工,扎进车间里磨练技术;下班后还要去附近的职业技术学校,每周上三次课,考下了电工证等各种职业证书。几年下来,戈德亮摸清了整个公司的生产流程。2015年,他正式走上管理岗位,成为转子车间主任。
“要融入,就要跟上城市和产业的发展步伐。”如今,戈德亮经常这样告诫车间里的年轻人。去年,转子车间引进了两条自动化生产线,生产效率提高了几倍,对工人的素质和技能也提出了更高要求。为了适应新变化,戈德亮开始在车间开展定向培训,挑选文化层次较高、有学习意向的员工,进一步提升技能。
对于年轻的务工人员而言,学一门手艺、掌握一项技能,是融入城市的“硬通货”,这不仅意味着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生活,也关乎他们能否在他乡立足、有没有体面的身份。那么,这种向上流动的通道是否顺畅?
“有点难。”28岁的宝鸡人王海军来到温州中淳高科桩业有限公司设备部后,一直想多考几本与机械相关的资格证,但公司所在的温州滨海经济技术开发区,却并没有配套的技术培训机构。
想要考证,就得跑到温州市区,“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下班后跑去培训,晚上10时才下课,回来连公交车都没了。”王海军说,类似的培训课程通常需要10天以上,如此连轴转,“实在吃不消”。
王海军的师傅、公司设备部维修主管吴来红是“全国劳动模范”,他留意到,人社部今年印发了《新生代农民工职业技能提升计划(2019—2022年)》,要求各地加强新生代农民工职业技能培训工作,带动农民工队伍技能素质全面提升。
“计划如能尽快落地,这批90后徒弟很快就能成长起来。”吴来红告诉记者,当地的“老乡民警工作室”已经联合职校在为辖区范围内的电焊工开展技能培训,但面对各工种巨大的技能提升需求,依然“不解渴”。“掌握了足够的技能后,新生代农民工才有扎根城市的资本,更能成为高素质的技能劳动者、稳定就业的产业工人。”吴来红说。
是走还是留
“最重要的是小孩能在这上学”
——愿不愿意留下来、能不能留下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地的公共服务、公共资源是否具有吸引力
33岁的安庆人梅海生,已经在宁波华星科技有限公司待了6年,“还会继续待下去。”
吸引他长期留下来的,除了公司颇为可观的工资收入,还有全方位的配套待遇:公司提供员工宿舍,有30多平方米的夫妻房,空调、热水器、独立卫生间一应俱全;食堂每餐只要3~5元。
“最重要的,是小孩能在这上学。”梅海生说,公司员工的子女,都被安排在徐福小学上学。徐福小学不仅是全省重点小学,而且就在公司对面,接送非常方便,“所有待遇,和本地学生一模一样。”
长期以来,慈溪这样的东部城镇,已经和外来务工者形成了彼此依存、不可或缺的伴生关系:务工者在这里寻求更好的生活,同时也给地方经济的快速发展提供了大量劳动力资源;城镇则在不断完善公共服务,给务工者提供更多、更好的资源。
“务工者的数量和质量,不仅体现了城市的层次和吸引力,也关系到持续发展的能力和竞争力。”慈溪市流动人口服务管理局局长罗炯说,当地外来务工人员已超过本地户籍人口数量,达到92万人,其中劳动力至少72万人,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强大动力,“这些外来务工人员愿不愿意留下来、能不能留下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地的公共服务、公共资源是否具有吸引力。”
“一是子女教育;二是居住。”罗炯认为,这是外来务工人员最迫切解决的两个问题。据他观察,新生代务工者普遍想把子女带在身边,特别重视下一代的教育,“不仅对学校的硬件设备、师资水平很在意,还特别重视课余的培训。”
记者走访中也发现,多数新生代务工者,除了让子女在本地学校就读外,基本都给他们报了好几个培训班。
诸暨市店口镇副镇长朱庭传对此深有同感,江西、贵州等地区的平均工资水平在逐年提高。浙江的教育水平是吸引外来务工人员留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
为了满足外来务工者子女的就学需要,一些浙江城市正在加紧扩建学校。
在诸暨,店口镇今年将新建两所幼儿园,正在重建、扩建店口二小及其文裔分校,总共增加19个班;在慈溪,在当地就读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已达4.5万人,当地政府也在不断加大教育基础设施投入,不久前,城区公办学校中基础设施最好的碧海小学,也成为招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入学的学校。
除了子女教育,能否在当地稳定居住,也是新生代务工者关注的重点话题。
过去,因收入所限,外来务工人员大多选择在村里零散地租住房屋。如今,随着收入水平的大幅提升,新生代农民工对住宿条件的要求也不断提高。
“服务新居民,共建新家园。”诸暨枫桥镇陈家村,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整洁民居“红枫居”成了新景点。去年开始,枫桥镇开始推行“红枫居”工程,对流动人口出租房实行“旅馆式”管理——统一回收、统一改造村里的闲置农房,统一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并实行统一管理。目前,诸暨已在7个流动人口较为聚集的乡镇推广试点这一模式,累计入驻外来人口1986人。
将外来务工者的住房需求,与农村大量闲置民房进行配对,这与罗炯的想法不谋而合。“如果能在确权的基础上,放开农村闲置房产的交易,降低外来务工者的购房门槛,就会有更多人愿意在这里定居。”罗炯说。
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彼此关怀才能有归属感”
——新生代农民工的诉求,不局限于经济利益,而是开始关注社会事务管理和权益保障
走出浙江爱旭太阳能科技有限公司的生产车间,23岁的岗前培训师张秋娟脱下防尘服、防尘鞋,对身后的新员工粲然一笑:“再次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团队,希望你们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属感。”
归属感——这是张秋娟经常挂在嘴边的词。中专毕业后,张秋娟就从老家河南来到义乌,成为这家光伏企业的一员。去年12月,一场公开竞聘后,她从一线员工转为岗前培训师。
“作为外乡人,一座城市、一家企业能否留住我,除了薪资等因素外,我更看重的是能否让我有归属感。”在对新员工进行培训时,张秋娟经常这样说。
看似虚无缥缈,但张秋娟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份归属感源于何处:公司在业内处于领先地位,干起活来有成就感;上升渠道公开透明,每周都有培训课程;同事中多是同龄人,工作、生活上关系融洽……“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你与流水线上的机器不会产生感情,只有人与人的彼此关怀才能产生感情。”
对于这一点,公司培训主管雷一兰深有体会。她说,公司一线员工平均年龄28岁,几乎都是90后、95后,“相比物质,他们的精神需求更应得到关注。”
今年元旦,爱旭公司全线停工,举办了一场由员工自导自演的年会。在公司的车间里,机器每停工一分钟,损失都将高达上百万元。但看到年轻人们兴奋地搭舞台、选节目,在台上蹦蹦跳跳,组织者们都觉得很值。
“明年,我要把孩子接来,一家人团聚在义乌。”张秋娟说,义乌已经成了她的第二故乡,“我从心底里认可自己的工作,并且也想把这份归属感传递给家人。”
从城与乡的二元分割,到城与乡的深度融合,这种变化映射在新老农民工身上,显现为不同的自我认知,以及对所在城市归属感的差异上。调查显示,进城农民工中,已有38%认为自己是所在城市的“本地人”;对本地生活非常适应、比较适应的务工者,更是占到80.4%。
适应本地生活、把自己当“本地人”后,新生代农民工的诉求开始发生变化。他们的诉求,不局限于经济利益,而是开始关注社会事务管理和权益保障。
“流动人口和当地人之间的边界正在逐渐消弭,他们也渴望和当地人一样,广泛参与社会事务。”诸暨市流动人口服务管理局副局长孙永祥说,为了满足外来人员的这一需求,诸暨在各乡镇设立了新居民先锋队、外来建设者党支部等,“让流动人口党员参与社会事务,培育以他们为主体的各类社会组织,让他们有更多的参与感。”
这也是慈溪一直在探索破解的课题。10多年前,正因无法融入、互不信任,“本地人”和“外地人”常常发生冲突,慈溪探索设立村级“和谐促进会”,让流动人口共同参与基层组织治理,促进他们与“第二故乡”的深度融合。
10多年过去了,“和谐促进会”已经覆盖慈溪所有村(社区),“现在,促进会的主要作用已经不是调解纠纷、化解矛盾,而是引导外来务工人员共同参与基层治理。”罗炯说,全市约有10万名外来务工人员活跃在基层治理一线,“不分外地与本地,愿把他乡当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