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一位经济学者眼里的菜场人生
文/卓勇良
文学界的吃货汪曾祺先生写过:“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场。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菜市场是经济学的最小单位,是日常生活的缩影。在经济学者卓勇良先生的笔下,菜市场不仅有着烟火气息和茂盛的生命力,也是经济学发生的“第一现场”。经济学的逻辑和原理,就藏在菜场摊贩的日常中。
1
小店的关门
“我曾向老板建议,诸如换亮一点的暖色调灯泡,放些自助调味料等,可惜他们不当回事。味精太多和调料包嫌疑,涉及他们的自尊心,我终究是没说……”
菜场去得多了,渐渐觉得商贩们可爱。若想感受生活的艰辛,去菜场吧;若想享受生活的惬意,也请去菜场吧。
七年前刚迁入新居时,常去他们家买菜。这家西斗门路上一间门面的小店,销售蔬菜为主,兼售水果鱼肉等,离家很近。
掌秤的老板娘30多岁,面朝马路坐在电子秤后。我们把选好的菜放在秤旁,她面无表情地一一过秤,迅即报出总价。不需询价,不用还价,似乎也不让还价,是我喜欢的快捷交易。
只是太太心细,觉得有一点点小贵。我也感到那老板娘爱理不理的样子让人不爽。但大老爷们不拘小节,我还是坚持去他们家买菜,毕竟方便。
不过这店终于开不下去,因为附近开了家超市,他们只得关门装修,转开面店。小面店开张不久,我就光顾了。老板娘收银,老板跑堂,另有厨师。
老板见到我很高兴,老板娘强烈推荐老鸭面。我随口说:“行啊!”
面汤入口有浓烈的味精味道。汤浓白色,有用某调味包的嫌疑。老板说“面汤是用猪大骨通宵熬出来的”,但并未打消我的疑惑。至于老鸭,应该是前几天的。分量少,且真的很老。
我无意中瞄到了墙上菜单,才知这是店里最贵的一碗面。后来又去了一次,依然故我,此后三年都没去。
不过我还是关心这店。只要在西斗门路散步,总会情不自禁地打量它一下。灯光总是不够明亮,店堂内总是只有一两位顾客,甚至空空如也。
最后一次吃面时,我曾向老板建议,诸如换亮一点的暖色调灯泡,店堂里放些自助调味料,端面要戴口罩等,可惜他们不当回事。不过,味精太多和调料包嫌疑,涉及他们的自尊心,我终究是没说,其实这才是关键。
终于在2018年上半年,我走完这条不长的小街,突然觉得没看到这面店。于是又返回寻找,面店已经停业,那对夫妻已不见踪影。我顿时想起他们在安徽有一双正在读小学的活泼可爱的儿女,但愿他们已开辟了新的生计。
这里号称小吃一条街,居民密集,有若干个产业园区和大机构,多半面店在饭点时分顾客盈门,好几家座无虚席。在这里,只要肯吃苦,经营得法,维持一个小康家庭应是做得到的。他们家的遭遇令我惋惜不已。
2
女摊主的缘分论
“品质是好的,分量是足的;零头是抹掉的,价格是公道的;交易是快捷的,过程是愉悦的。这简直是买菜的最高境界,夫复何求!”
新居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菜场。我是迁入一年多后才由太太带着去的。待2016年退休后,这里成为我买菜的主战场。
这菜场有上下两层。楼梯很陡,所幸还没见人摔倒过。空气中总是有异味,地上总是湿漉漉,光线总是不够明亮,过道总是比较脏乱。
作为一名经济学者,我当然知道,任何大卖场的环境都是顾客买单的。正因环境不如意,菜价才不至于太高。
三年前有一次,我把一大包菜落在一个摊位就回家了。几天后路过那摊位,50岁左右的小个子女摊主使劲把我叫住,笑着说:“你上次把菜落在这里,我追到楼下也没找到你。因为这两样菜都不能保存,我已经替你卖掉了,喏!这些就是卖掉的钱。”话音未落,拿钱的手已伸到我面前。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自那以后,就固定在女摊主及其附近几个摊位买菜。谁先招呼我,我就在谁的摊位停下,不假思索地挑好七八样一大堆蔬菜,从不问价和讨价还价,按他们说的付钱。
品质是好的,分量是足的;零头是抹掉的,价格是公道的;交易是快捷的,过程是愉悦的。简直是买菜的最高境界,夫复何求。
至于添一些小葱、香菜等,根本不需开口。我有时因要做葱油鱼、葱油土豆等,葱需要较多,也能充分满足。
有一位女摊主经营着一长溜的6个摊位,每次看到我就会笑着招呼。
她40多岁,江西玉山人。丈夫主外,她在摊位张罗,请了两个帮工。
我因欠人家的情,偶然才到她摊位。她会跟我说:“大哥,我的价格一定比别人低。我这荠菜,别人家是12元,给你是10元。”她边说边替我装了一大袋,说这些荠菜不需要拣挑,洗洗就可以了。
对于我很少光顾,她反而多次安慰我。她说,生意大家做做,你来买我的蔬菜,是我的缘分。
他们家主要是给单位送货。不过她对每一个来问询的人都非常客气,始终带着由衷的微笑。2018年夏天,山东遭受水灾,香菜价格暴涨,她知道我喜欢用香菜,照样拿了一把给我,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她没结婚时就已在这里,前几年在杭州买了129平方米的房子。女儿卫校毕业后在一家体检中心工作。儿子比女儿小10岁,正在读初中,各种补习费,负担不轻。
她说话间依然是一脸的笑容。生活很艰辛,一直要忙到农历十二月廿八才歇工。她用自己的努力,创造着生活的美好,享受着生意的乐趣。
3
肉摊姐妹的城市梦
“肉贩子在文艺作品中多半是受鄙夷的。但跟所有的营生一样,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又有谁离得了谁呢?”
菜场的肉摊,有好多家是妙龄女子经营。我经常去的那家牛肉摊,主事的就是一位不到30岁的漂亮女子,另有一位长她一些的男子,居然要叫她姑姑。
这些年轻女子,每天在油腻、腥气、充满异味的环境,拿着厚重的刀手起手落。看她们整天高高兴兴,公正热情地对待顾客,也没有什么不乐意。
肉贩子在文艺作品中多半是受鄙夷的。但跟所有的营生一样,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又有谁离得了谁呢?
我常去的还有一家姐妹肉摊。姐妹俩40岁左右,姐姐个高一些,精明能干会说话;妹妹个矮一些,文静秀气实在。
这姐妹俩虽说不上苗条,但都俊俏而未发胖,从眼神看得出来都是聪明人。他们的母亲大概60岁不到,很朴实的一位妇人,也几乎天天来这摊位。逢节假日,妹妹的丈夫也来帮忙。
他们家的肉最贵,号称千岛湖土猪肉。我也是用了一年多时间才认定:他们家的猪蹄,无论红烧还是白煮,都没有异味;他们家的排骨和精肉,比其他家的香。来这里大都是熟客,去得晚了,紧俏部位的肉就不一定有了。
我在这里买肉也跟买菜一样,不问价格,不讨价还价,不必担心短斤缺两,有时还能帮我切成肉丝。
记得前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在小区大门外,突然有人招呼我,原来是姐妹肉摊的妹妹。当时天色已黑,我顾不上停留,匆匆往家里去。后来知道,那妹妹小孩的家教就在我们小区,当时她是来接小孩的。
妹妹起先在酒店工作。这肉摊原本是她们的父母经营,七八年前女承父业。姐姐嫁在杭州,也来跟妹妹搭伴。记得有一次姐姐笑着指着妹妹说,她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当时以为是玩笑。
妹妹在杭州买了房子,前年入住,父母跟她住。我说很挤吧,她说还好。套内面积80多平方米,爸妈、儿子和他们夫妻俩各一间房。
2016年因为养殖污染整治,肉价飞涨,姐妹肉摊也受到较大影响。她们告诉我,原本一天卖两头猪,现在只卖一头半。民生政策陡然变动,受影响的都是普通居民,商家也有损失。
4
男摊主的经营学
“杭州这座城市在创造着自己幸福的同时,也敞开胸怀,令各地人民都能在这里过上自己的幸福小日子。”
我从小吃海鲜长大,对鱼虾品质特别敏感。这些年来,我几乎都是在同一个摊位买海鲜。
经营海鲜的小个子夫妻俩,一口的慈溪口音。我外婆家在慈溪,与他们有老乡的感觉。夫妻俩老实巴交,不太会说话,但这一长溜的海鲜摊,还属他们家生意最好。
我每次到他们的摊位前,指着摊位上的渔货问价,那男的就会说,这个不好。然后从柜台下拿出他所谓新鲜的,说这没泡过水,价格给你低一些。称重后,他又会主动抹去一两元钱。最关键的是,这么多年了,几乎没有在他们家买到过不满意的海鲜。
这菜场大约有10多个海鲜摊位,而顾客都是常客,形成教科书上说的充分竞争。他们对此别无选择,只能以态度、品质以及适当的价格,尽可能多地争取顾客。有好几个顾客都跟我说,就认准这一家。
那女的告诉我,她丈夫17岁时就在杭州做水产生意了。而今30年过去,他们的儿子已参加工作,他俩依旧守着这摊位。看来是这份工作,让他们度过了人生的青春期,在杭州站稳了脚跟。
我家外孙女出生时,我就开始买菜,当时还没退休。那天,太太和我一起来到古翠路对面的小区里,拐角处有一家个体菜场。
说菜场是夸张了。其实也就一间门面,但因利用了拐角处的人行道,就有二三十米长的营业场地。有一次有关部门搞整顿,人行道上的摊位小了很多。大概实在是因为居民需要,后来不了了之。他们家的特点是蔬菜新鲜、品种丰富、价格低廉以及路近。
经营者是一对40多岁、很般配的山东夫妻。男的高大,孔武有力;女的高挑,精明能干。跟所有这类摊位一样,男主外,开车进货;女主内,看店收银。当时就听说,他们还另有一家店。
头一两年,这家店的帮工是他们家的帅气儿子、表妹,还有一个老头。不过两年多前开始,就再也没见过他们,说是又开了一家新店。
接手的一男三女,都是老板的亲戚。2018年秋天,能明显看到收银女孩腆着肚子,她是男主管的太太,直到临产前两天仍坐在电子秤后面。
初冬时节,听说她生了个男孩,就在隔壁房间里坐月子。一众买菜的都开心地祝贺,有一位客户送了两瓶红酒。我那天为凑吉祥数字,也多付了几个小钱。
年前有一天,我问那年轻的爸爸,“春节回家吗?”“回的!自己开车,带宝宝回去。”他又跟我说,杭州是外地人撑起来的。春节前后,外地人都回家了,即使营业也不会有很多生意。
5
菜场人生的关键
“菜场人生的关键是钱难赚。只有采用企业方式经营,才能多挣一些钱。但这不仅需要头脑和勇气,还需要体力,以及社会协调能力等。”
菜场人生的关键是钱难赚。
一位嵊泗人2016年来这里卖舟山海鲜,因我跟他说宁波话,他口口声声叫我兄弟,后来两年不到打道回府了。我经常买面条的那家,以前一天能卖30包左右的面粉,现在那些机构要招投标,他们没有竞争力,一天只能卖15包左右。他们做面条另有机房,两家合用。
有一次看到卖冻鸡爪子的摊主,一脸的沮丧。原来有人拿了她一包鸡翅没付钱,亏了20多元。还有一次在海鲜摊,目睹一位顾客没有付钱,却硬说给了张50元钞票,非要摊主找他钱。摊主怕影响生意,只好给钱了事。
我每次路过那些摊位,总是注意到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光顾。
只有采用企业方式经营,才能多挣一些钱。但这不仅需要头脑和勇气,还需要体力以及社会协调能力等。那个起码经营着3家蔬菜店的山东老板,我两三年前每次看到他时,都是眼睛通红,一副睡眠不足的倦态。以我的观察,在100多位菜场摊贩当中,大致只有一两位具有企业家经营头脑。
绝大多数人不可能成为企业家,这是社会常态。然而我们并不能因为是菜场摊贩就投以轻蔑的目光。
他们文化水平不高,甚至很低,多半并不聪明。然而又怎样呢?这正是社会常态。感谢我们须臾不可离开的菜场这一职业,让他们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能让他们体面尊严地生存着。
而正是包括菜场摊贩在内的最广大的普通劳动者,构成了这个社会的最宽阔的基础。
一年多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写道,引进1个高层次人才,起码应同时引进7个以上普通人口。这里有太太1个,孩子2个,带孩子的老人两个,保姆1个,以及公共配套人员若干。
请问,这当中哪一个是能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