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中神韵到书上风华,“大系”摄影师章益林的十三载春秋——
我在全球博物馆拍古画
本报记者 曾福泉 通讯员 施马琪
编者按:在浙江,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却拥有共同的特点:坚守初心,踏实肯干,精益求精,传承创新。光阴,在他们的指尖流转,在他们的内心升腾,最后汇聚成改变浙江的强大力量。今日起本报《人物》版推出“浙江能人”系列报道,首篇为你讲述“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巨典背后摄影师章益林的故事。
由浙江大学、浙江省文物局编纂出版的“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以下简称“大系”)项目,是习近平同志2005年亲自批准、高度重视,各级各部门大力支持、海内外文博机构与学者积极参与的一项规模浩大的国家级重大文化工程。项目在全世界范围内对现存自先秦至清代的12250余件纸、绢、麻等质地的中国历代绘画作品进行了搜集、整理、编纂、出版,受到了海内外专家学者的广泛好评。
2018年最后几天,摄影师章益林又一次站在四川博物院的大门前。脚边的几个大号行李箱和他一起从杭州飞抵成都,里面装着75公斤重的拍摄器材。
川博典藏部书画组的文博馆员张玉丹,已很熟悉眼前这位个子高挑、头发留得略长的浙江人:他只为拍画而来。
走进摄影室,本次将要拍摄的20多件明清古画原件,已从库房提出、运来。
调试妥当后,章益林走到相机后面,准备按动快门。张玉丹意识到,又一传世名作的容颜将被永久记录,收入“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巨典,在新时代重炫亮色。
用一架胶片相机,记录传世古画神韵
为探访“大系”编纂出版背后的秘辛,记者找上章益林,前后参与项目的人员数以百计,但10余年间,只有他经常出现在图像采集第一线,从而总能亲眼目睹历代绘画真迹。
《我在故宫修文物》热播,让许多人第一次感受到文物保护工作的温度和质地。而这个“我在全球博物馆拍古画”的年轻人,用自己的镜头帮助散佚四方的文物珍宝百川归海,催动每个“大系”读者心中对民族文化的温情和敬意。
2018年,“大系”项目实施的第15个年头,图像采集工作已进入收尾阶段。这一年,章益林辗转在云南、四川、天津等省市的博物馆,补拍明清画全集拟收录的作品。
他使用一架看起来非常特殊的相机拍摄古画,曾经无数次引起各大博物馆合作者们的好奇——相机带着长长可伸缩的皮腔,靠一张四四方方的胶片感光;拍照时,要把身子钻进黑色遮光布里去……就像半个世纪前的中国人在老式照相馆里拍照的情形。
为什么非要这么拍?
浙江大学出版社,“大系”制作部门设在这里。章益林坐在桌前,手里翻动着一块20厘米见方的胶片,向记者解释“大系”团队多年来坚持的技术选择:“胶片可以更大程度地还原中国画独特的水墨滋润感、层次感以及颜色的厚重感。”
这个中国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清晰地回忆起大学专业课堂上讲授的内容:光线,穿过镜头的小孔,不经过任何其他中间媒介的“转译”,直接被胶片定格。在数码拍摄大潮中沉寂的传统技术,拍摄中国画时却展现出独特的优势。
中国绘画含有大量的中性灰色,这是中国画的重要特点。这种水墨画的灰色有无限的级数,而在数码成像中,次黑场至灰色部分的色彩层次表现能力较弱。“唯有使用胶片拍摄,才能让被岁月不断侵蚀破坏的中国古画以目前最高精度、最高质量、最为真实的面貌永久保存。”
并且,“大系”团队要为研究者和学习者带来纤毫毕现的古画细节,就必须用上这么大尺寸的胶片才能实现:为了做局部原大或放大,不仅要拍摄整张图像,还要拍局部图像。
“咔嚓”一声,快门开合,古画的质地和神韵在一瞬间被全部收进这个小小的匣子里。拍得怎么样?现场看不到。得等胶片洗出来,当中要隔好几天。
“万一这张拍坏了怎么办?”
“这项工作容不得万一。”
一张画作只有一次拍摄机会!担任“大系”项目摄影师至今,章益林在古画前按下两万多次快门,没有一张照片出现失误。“大家看我拍照似乎很容易。”他说,“其实我精神压力大极了。”
胶片摄影的一切都关乎光,画作打开、挂起,章益林先拿一支测光表,读出画幅两端的曝光数值。这是为了确保整幅画都处在一个均匀的光照环境中,否则照片明暗就会失真。
古画距离今天的时间长短各异,墨色和质地千差万别,需要的曝光量各不相同。“立轴、册页、手卷、扇面……根据画作的不同形制,我也要在心里迅速加减曝光量。”调试光圈,还必须参考相机皮腔当前的长度,所以章益林随身带把卷尺。
纸寿千年,绢寿八百。这些古画打开一次就损伤一次,紫外线、空气中的微生物等都会对其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因此文物保管极为严格。章益林为每幅画拍摄的时间以秒计算。大尺寸的画作需要分段拍摄,每一次都要准确衔接。古画绝对禁止触碰,他得记住画面中的各种细节作为分段的标志。
拍摄开始后,他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构图,对焦,调光圈,按快门,换胶片,一气呵成。“短短几分钟里,大脑飞速运转,心中默念各种技术参数,谁和我说话都听不见了。”
拍画十三载,经典作品成为深深牵挂
这副全身心投入为古画拍照的状态,在章益林身上持续了13年。
2006年,他还没从中国美院毕业。“大系”项目一位负责人找到他:“给你个活儿。”
“我当时以为两个月就能完事。”章益林回忆起来,笑了。
他在校学的是西洋画,平时熟知的是莫奈、梵高,对中国画的认知只停留在艺术史教材的几页文字上。中国历代绘画穿越时空的艺术魅力,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日本。在大阪市立美术馆,章益林平生第一次看到宋画的真迹。那是南宋画家龚开的名作《骏骨图》,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漫步风中,腰间肋骨历历可数,而神态中仍有千里之志。
“整幅原作在眼前展开,扑面而来的强烈气息让我深深震撼。”章益林说,“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个从未接触过中国传统绘画的人,一开眼就是中国画的高峰——宋画,五体投地的叹服是最自然的反应。”
先人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就达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久历沧桑,今天仍能打动我们的心灵。如此文化瑰宝,值得我们穷尽一切方法去留住它,让更多的人看到它。一幅《骏骨图》,就让章益林找到了自己工作的价值。
这种价值感推动着他十几年如一日执着拍画。飞行数千公里,跨越几个国家,只为在一幅古画前按动一次快门,这对章益林而言已经习以为常。
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隐于深山”,章益林和浙大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副主任金晓明等专家一道,先后四次登门,只求拍摄所藏传五代董源的《寒林重汀图》。头两次商谈都无功而返。“我们拖着沉重的器材,沿着僻静无人的盘山路往回走,那一刻颇为落寞。”他们没有放弃,继续去信反复表明心意,对方终于慎重表态:允许拍摄一张照片。
“《寒林重汀图》,多少研究者毕生难得一见真容,如今气势撼人地呈现在面前,但日方只同意我按一次快门。惊艳之外,更有遗憾。”章益林说,三进“黑川”,画作整体拍摄完后,金晓明撇开翻译,直接用英语和日方交流,希望能再拍下笔墨细节,以供鉴赏研究。谈了1个多小时,终于打动了对方。第四次来到“黑川”,章益林怀着难抑的激动心情,拍下这幅传世名作3处细节丰富的局部。现在,《寒林重汀图》全图和局部放大图是《宋画全集》中让人流连不去的华美篇章。
章益林常想,如果没有遇见“大系”,自己可能会成为一名商业摄影师,面对的是时尚,而不是历史。“现在,古代中国经典画作已经承载了我太多感情,成为一种深深的牵挂,吸引力无与伦比。”章益林说。
每个环节追求极致,只为精准表达中华文化精神
章益林拍画,只是传世画作从“画”到“书”的其中一步。
跟着章益林,我穿过“大系”制作部一个又一个工作间:拍画之前,要寻画、选画;拍摄之后,还需扫描、匀图、校色、印刷。打开最后一扇门,是一个大展览室,印了五六稿甚至七八稿的样书,和已经出版的所有“大系”卷册,都整整齐齐地陈列在书架上。
只有在每一个环节都追求极致,穿越千年的翰墨神韵,才终能重现为书册上的丹青风华。
章益林拍摄的照片冲洗出来后,需扫描成数字文件。“大系”项目配备了专用制作室和全球最高质量的电分机,绝大部分图片都要经过数十至数百步骤的调整,达到当今最高级校色软件中的极限,以实现“墨不碍色,色不碍墨”的审美效果。
选纸也是一个重要步骤。浙大出版社选择了20多种纸张印刷同一图像,然后经专家评选,选定了从德国进口的一种具有卓越色彩还原能力和独特手感的高质量纸。这家德国厂家为“大系”的纸张设计了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重量,这就有效地防止了盗版的可能。
印刷上,“大系”同样精益求精。墨色的控制、色彩反差的掌握……这些都要依靠经验来掌控。以《宋画全集》为例,几乎每一页的打样都要不下20次调整,才能让工作团队满意。宋代的纸张没有漂白剂,一般都泛浅灰色,在印刷上更是增添了难度,只要网点的比例稍有偏差,出来的颜色就会变味。
即使在装帧环节,“大系”团队同样不敢有丝毫松懈。有一段时间,办公室里“唰唰唰”的翻书声不绝于耳。工作人员一遍又一遍翻着样书,检验装帧质量是否经得起连续上百次翻阅的考验。他们说,只有尽可能地把绘画的精神风貌还原出来,才能让读者身临其境,进入古代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
《庄子》有云:“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追求先进的技术工具,是为了表达要实现的理想。就“大系”来说,就是重新通过极精微的摄影、扫描、制版、印刷技术,去传达书画里古人的思想以及精神归宿。
包括章益林在内,参与“大系”项目的所有人,说过几乎相同的一句话:“做这件事情是实现一个理想,中国古画轻易见不到,国外藏品更难以得见。我们想让每一个希望看到中国古画的人,能够通过‘大系’见到它们,从而体会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这就是他们所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