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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7版:钱塘江

《四个春天》里的老家人

  老家寨子离罗甸县城有四五里,依山而建。整个家族的房屋规则地聚拢在一面圆圆的山坡上,所以得名“坡球”。

  说是老家,其实是父亲的老家,我并不是出生在那里。我是布依族,布依山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根,让我回去时没有任何陌生感。老家人不管亲疏远近,都热情好客,只要同姓都是一家人,也许这是种血液里的身份认同。

  记得上小学时,春节爸妈打算带全家回老家过年。临近年关却遭逢连日冰冻,山路危险,客运站多日不发去往罗甸的车。每日天刚亮,父亲便去车站问车次情况,每每失望而归。除夕一早,妈把我们叫起穿衣洗脸,说:干脆带着行李去车站,有车就上,没有就回家,别让你爸再折腾一次了。很幸运,那天我们遇到了一个胆大的司机,我们跟司机一起给四个车轮都绑上粗铁链,以防遇冰打滑。拴紧之后,大家雀跃着上路了。

  贵州的盘山路弯急路陡,一百九十公里,吭哧吭哧开了七个多小时,下午两点多才到罗甸。进站时妈指着车外说,“你们看是谁?”堂哥庆刚坐在路边的榕树下,半张着嘴冲来车方向张望,看见我们下车,手里烟头往地上使劲一摔,跳起来大喊一声,到啦到啦,挥手招呼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一道跑过来。原来那中年人是大伯找来接我们的卡车司机,车停在附近的小学操场。中年人拎起我们的包袱举到车上,笑哩哩地说:“已经等你们两个多小时啦,快走吧。”

  轰隆隆很快出了县城,一路黄土,路侧是山水相依的边外河,是罗甸水系的干流。沿着边外河弯走了一段,右拐上一条狭窄的山路,龙血树已遥遥在望。路旁大片的烟草地,一层又一层连接到对山。起伏的梯田上,散布着碉楼状的烤烟房。离寨子还有几百米,就看见坝子上密密麻麻的蓝衣蓝巾,是布依族的服饰,整个寨子的人都在那里翘首以盼,远远看见我们的车,欢呼起来。

  晚上寨子老幼济济一堂,大人喝酒唱歌,小孩放鞭炮捉迷藏,直至零点,开过了“财门”,仍未收场。接下来的正月里,每天都要吃十几家饭,刚进一户的堂屋坐下,门口已经等着好几家人,刚夹起一筷菜,另一家人已经要把我们拖走了。

  老家人的热情,每每想起,总让人心头滚烫。

  再次回老家,又隔了多年。我找到庆刚哥的新家,已经有几个堂兄弟在等候了,看见我哈哈大笑,搂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们搬到了坡球对山的缓坡上,兄弟三人没钱就自己动手盖房,盖了一年,将近完工。门前也开出了一小块田地,种些蔬菜过日子。

  我们坐在未盖好的堂屋里聊着天,堂嫂她们进进出出,准备各种食料,杀了一只鸡一只鸭。

  坐久了想走走,就贴墙爬上没有扶手的楼梯,到楼顶去看看远处。太阳一点点落了下去,巨大的阴影森森地爬上了山尖,彩云变成了淡墨色。楼下,堂嫂们仍在昏昏中摸索,柴火猎猎地烧,溅起火星子,映亮了她们的脸。

  晚饭时天已经全黑,实在看不清牌了堂哥才想起开灯。罗甸气候温和,虽是冬季仍大敞着门,堂屋里摆了很大一桌。

  推杯换盏间,门口聚集起不少人,都是散在附近的坡球人来看我这个远客。堂哥说,远的打电话了,近的叫小孩去通知的。人太多了,堵住了门口,里里外外不止三层。堂哥频频招呼男客进来喝酒,喝高兴了,有人唱起歌来,大家跟着唱,唱累了就哈哈大笑一场,继续端盏相劝。

  趁稍微静一点的空隙,庆刚哥递给我一支烟,点燃说:“我看见小艾姐了,在门口。”小艾姐是大姑妈的女儿,六十多岁了,我们两家一直都非常亲,但我只见过她四五次,上一次见面应该是十年前了。庆刚哥说:“她家搬到了麻阳,十几里路,我还以为她不会来嘞。”

  我赶紧问清小艾姐家的方向,追了过去,碎石子在脚下嚓嚓作响。跑出了一里多路,看见前方泛白的山路上隐约有个黑影,我拿不准,就大喊:“小艾姐,小艾姐!”四野很空旷,黑影停住了,回了一声:“哎。”我噔噔噔跑过去,小艾姐双手背在身后,兜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泪流满面。

  我说:你怎么走了。她不说话,就是哭,然后问我怎么跑来了,我说追你来了啊。她说:哎,你回去喝酒,我就是来看看你,在门口看见你好好的,高兴了就回家了,哪个晓得庆刚会跟你讲。

  回去的路上,我特意放慢了脚步,整顿下心情,越走越近了,听到屋里还在唱歌喝酒。后来,我把他们写进了电影《四个春天》里,让这部讲述普通人日常生活故事的影片,呈现出温暖动人的情境和对亲情的温润感悟。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7 《四个春天》里的老家人 2019-01-27 9317436 2 2019年01月2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