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
陈永新
今天是老娘九十寿辰,从酒店为老娘庆生回来,特意让老娘站在铺满金黄色银杏叶的草坪上照了相,冬日和煦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老人家身上,一脸笑容的老娘和蔼慈祥。
老娘是解放前萧山湘湖师范毕业生,原是丽水松阳县小家碧玉。临解放时,为追随当时在松阳旧衙谋生的老父,义无反顾地跟到了家徒四壁的诸暨江藻。此后几十年,生活上屡遭困顿,老娘忍辱负重,从无怨言,以自己小学教员的微薄收入养活了我们一家大小八口,把一家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常常是清晨顶着残月敲开池塘的结冰洗完一大桶衣服匆匆赶到学校上课,中午拎着饭淘箩翻山越岭送饭给正落魄在山坳里养鸭的父亲……哪怕最困难的时候,老娘都从不让我们忍饥挨冷。记得有一次在老娘教书的小学,食堂里杀了猪,老娘分得一小碗,她让我吃了个碗底朝天,却只是夹了一小块肉皮,在边上笑眯眯看着我。
在老娘身上,浓缩了中国传统妇女贤妻良母的典型形象,我纵有如椽之笔,也无法将老娘的大恩描述于万一;我纵有千般孝心,也无法报老娘的恩情于万一。
女人是一粒种子,随风飘到哪里落地,哪里就生根发芽,成了她永远的家。
老娘,就是1949年从丽水松阳大山里飘来的一粒种子,飘呀飘,飘到诸暨江藻落了下来,这里就成了她的家,她从此开始了几十年含辛茹苦的生涯。
老娘姓张,但从我记事时起,几十年里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句“我们张家”,任何时候她言必称“我们陈家台门”。我小时候由于家庭成分关系常在学校遭人欺负,找老娘诉说委屈时,老娘抚摸着我的头每每一句“我们陈家台门不会总这样落魄下去,总会有出头日子的”。几十年过去,此情此景犹在眼前,令我终生难忘!
1994年,我三十岁刚出头,初涉商海,不知人心之险恶,对人倾力相帮却反遭设局相害,无端背上四百万元债务。在当时而言,四百万不啻是一个天文数字!我突遇灭顶之灾,精神十分委顿。老娘得知后天天抹眼泪,原本没几根白头发,几个月内急白了头。
有一天早上她过来看我,见我疲惫不堪,就说晚上过来吃饭吧。我晚上到老娘处,老娘捧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说:“不管天大的事,先放宽心,养好身体,翻身仗还要靠你自己去打,我们没这个本事帮不上忙。我和你爸今天去打听过了,我们的房子大概可以卖六万块钱,尽管杯水车薪,但你需要还债时,我们随时去卖掉交给你凑个数。我们俩就先到你大哥那里住,你一定要咬牙度过这大劫难,即使度不过去,老娘还有退休金,总不会让你讨饭的……”我捧着鸡汤,望着老娘一头花白的头发,眼泪扑簌扑簌掉进了碗里……
后来,我在一众老友相帮下组织了一次次绝地反击,终于在两年时间里还清了所有债务走出困境,但老娘的一头白发却再也黑不回去了。
步入老年后,老娘有时也变得像小孩般有童趣。有朋友有了一官半职,也时常在电视新闻上露个脸,老娘此时比谁都开心,第二天我去看她时,她常一字不差地复述那朋友前晚参加的会议名称及旁边还坐了谁谁谁,或者打电话给那朋友的老娘,两位老人嘻嘻哈哈,都故作谦虚地夸赞一下对方的儿子,说自己儿子没啥花头,口气里的喜悦之情却是掩饰不住。
有位朋友大学毕业后一步一步努力,官拜司令,有一次让我陪着去看老娘,老娘拉着他手开心得不得了,朋友离开后她就给老姐妹打电话,说以前我们家只要来一个公社干部就吓得直哆嗦,生怕大祸临头,现在居然有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司令来看望我,陈家台门真是发达了……
老娘一点点苍老下去,而我这个最小的儿子也过了知天命之年,但她对子孙的牵挂却一点不减少,六个兄弟姐妹的生日她都倒背如流,我们每逢生日,接到的第一个祝福电话必是老娘所打。我以前在北京工作时,挺享受独自从诸暨开车往返,老娘却要为此一整天担惊受怕,我没到达前她不管多晚也睡不着。以至于后来我也学乖了,只要晚上一过八点,哪怕只跑到山东境内,我就打电话骗她刚进北京城,让她放心早睡。
前几年胡吃海喝我得了“三高”,老娘一下子又忧心忡忡。天天守着晚上电视里的养生节目,每次听那节目里的名医说起什么灵丹妙药,她都不厌其烦地记录下来,待我下次去看她时又逐字逐句读给我听,我时常感叹:八九十岁的老娘还要担五六十岁儿子的心。
我二十年来的习惯是每逢星期六除非出差都要去看老娘,吃她做的饭。老娘知道我喜欢吃咸鱼咸鳗,每个星期六上午就要穿过马路到对面超市买咸鱼。我生恐车多撞了老娘,便多次让老娘不再去买,可她总是不听。有一次我急了,喉咙就响了起来,“您再这样我就不来吃饭了。”老娘一怔,认为我在吼她,一生气就自己关了房门不再理我,偏偏我又是个不会哄人的主,隔了一周,我怕惹老娘生气也不敢去,直到第三周我姐姐打电话给我,说老娘眼巴巴等你打电话去,已守在电话机旁边好几天了。我赶紧拨通电话……
前年冬天,老娘忽然把我叫去,交给我四万块钱,说这是平时积攒下的,你拿去买一株树栽在你家里,说“我已风烛残年,早晚是要走的,你以后见到这株树,也算有个念想……”我嘴上说您这么清健走还早嘞,鼻子却酸酸的。
后来我自己特意去花木场挑来一株红枫树种在家里。红枫春冬红、夏秋绿,我有时站在红枫树下,想起老娘的话,独自发呆。
我们都是父母的孩子,又都是孩子的父母。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一代还一代,一代望一代,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常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有这充满爱意的社会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