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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寻人不遇

  说实话,结婚三十多年了,我与岳父交流不多。一则,我俩都拙于言辞;二则,岳父说话总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凡此种种,让我不由得心存疑虑:虽说岳父教了一辈子书,但这样的表达和脾气,究竟能否胜任这个职业?

  一个春天的凌晨,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被岳父的电话吵醒。电话里,他的表达有些结结巴巴、颠三倒四,我使劲想象、填补,才算把故事拼凑出个大概:

  原来,他有个学生叫蔡富有,但实际上家里穷得叮当响。四年级时,这个学生从一个叫大潦的村小转到白溪完小念书,而我的岳父,当时正是这个完小的教导主任兼班主任。

  蔡富有一直不安心读书,总是想回家去帮母亲做农活。某个晚自修,岳父突然发现这个学生不见了,他把学校里角角落落找了个遍,但是影踪全无。会不会不辞而别,跑回家里去了?想到这个可能,岳父拔腿就去了大潦村。十五里的山路,跌跌撞撞跑到蔡富有的家,却依然不见人影。岳父只得一路小跑折回白溪完小,继续寻找。就这样,一整个晚上,在大潦和白溪之间,岳父跑了三个来回。

  在岳父的记忆里,那天是九月十五,月亮出奇的亮。走投无路的他,最后只能坐在大潦村口的桥上。找又找不到,等也等不来,尽管火急火燎,但却一筹莫展。

  月亮西沉,寒露四起。可能是蔡富有禁受不住寒冷,在野外的玉米地里哭出了声,这才让岳父他们找到了人。岳父喜出望外、如释重负,当即好言劝慰了一番,让他既然不愿读书就在家好好劳动,替母亲分忧。民兵连长蔡新元见他一人摸黑走山路,怕出意外,自告奋勇,主动陪岳父回到了白溪完小。回到白溪,天已经大亮。

  从17岁开始,岳父就在偏僻的山村里执教,直到60岁光荣退休,退休后移居到了县城,今年已经84岁高龄。电话里,岳父说,从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开始,他就一直牵挂着蔡富有的命运。前几天,他终于得知,蔡富有不仅在老家建起了新房,而且还住到了虎鹿镇。岳父很高兴,约我一同前往。

  虎鹿镇位于东阳东北部,与诸暨和嵊州相交,是一个大山区的集镇。蔡富有的新家楼房就在街上,岳父按图索骥,找到他家,却不见人影。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富有”,也不见人来开门。我们试着推门进去,但见客厅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硕大的壁挂电视下面,是一束鲜花。看来,这个家庭现在还真的富有!

  不巧的是,打听后得知,蔡富有一大早就开着车去了外地,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岳父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结果,一时显得手足无措。我说不怕,既然已经来了,就去大潦看看!

  从虎鹿镇往前,不久就进入了大山沟。放眼远眺,一条小路蜿蜒曲折,时隐时现,时断时续。询问岳父,他说那正是从前白溪通往大潦的羊肠小径。

  我心算了一下,从白溪到大潦,一个单趟15里,三个来回就是90里山路。我不知道,这90里的悬崖边上的羊肠小道,岳父当年是怎么跑完的。

  岳父平日话语不多,也不善言辞。但一到山里,就像换了个人:就是在这个大山沟里,岳父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他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美好回忆,几乎全部是关于这里的:哪条路通哪个村,哪个村是哪个老师执教,哪个老师从哪个学校毕业,一桩桩、一件件,他滔滔不绝,回忆起来显得神采飞扬。

  在大潦村口下车,只见一个老人独自站立着。问他蔡富有家住哪里,他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又问他民兵连长住哪里,他竟说,自己就是蔡新元。

  这样的相遇实在有些巧合。岳父激动不已,拉着他的手,连声感谢他当年陪着自己度过那个充满煎熬的夜晚。

  寻人不遇。这个春天的午后,我没有遇见蔡富有,但却意外地找到了我的岳父。岳父不再那么坚硬,不再无法触碰。他的形象从没有今天这样,在我心里那么生动、那么亲切,甚至看上去还那么可爱。我想,一个乡村教师,衡量他是否优秀,并不一定需要妙语连珠、口若悬河,也不一定会写多么漂亮的教案。首要的,是他应该有一颗热爱学生的心。

  无论家境是穷是富、无论成绩是好是赖,也无论日后是否有所作为,一旦命运安排你成为他的学生,你就将终生得到他爱的庇护。你们之间,就有了一种血缘之外的联结,你的苦难将成为他的叹息,你的欢乐就多了一个人分享。你的命运和成长,终将成为他毕生的牵挂。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寻人不遇 2018-11-25 8815136 2 2018年11月25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