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10版:钱塘江

诗经里的消息

  《论语》上有段对话,大意是这样的:子贡求教于孔子,那些守着贫穷却从不巴结奉承的人们,以及那些富有却从不骄奢的人们,他们的品行应该很不错吧。孔子说,是不错,但如果能身处清贫却仍然乐观、家财万贯还懂礼仪廉耻就更好了。子贡说,就像《诗经》里讲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般,在生活的历练中不断地打磨自己的品行吗?孔子高兴地说,子贡啊,看来是时候开始和你讨论《诗经》了。对话聊到这儿,孔子不吝溢美之词补充道,“告诸往而知来者”。意思是说,研习《诗经》,不仅可以告诉我们从哪里来,更重要的是知会我们要去向何处。

  如果以今天的眼光来打量,孔子的点赞无疑是《诗经》最好的阅读推荐语。德国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曾说过,“生命太短暂,以至于我们只能选择和那些伟大的书生活在一起。” 或许,《诗经》就是这样一种伟大的书,它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学开启了一种范式:在时间的河流里,好的诗,乃至好的文学,最终都和时间有关,它们从各自狭窄的山谷涓流而下,汇入更为广阔的时空海洋,经流不息。正是在这样的理解情境下,批评家黄德海累数年学力,结集出版《诗经消息》,用中正淳厚、严谨朴素又极富睿思的文字,诠释一位当代青年学者对古人和世事人心的理解。新书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黄德海这样形容自己新作,“消息”的思路就是从乾卦到坤卦的过程,阳长为息阴消为消,故为消息,也就是对其文化原点意义的加加减减。每一个时代对《诗经》的阅读,都有其独特的方式,每次阅读都留下一些很宝贵的东西,把每一次留下的最核心的东西拿到现在来,就是《诗经》之所以为“经”的教化内容。黄德海通过对两千多年来历代研究《诗经》之言说的解读、辨析和拣择,探寻《诗经》产生时代的历史图景,以及后世解读诗人的内心关切和用世情怀,揭示出为什么历代圣贤不将《诗经》中的诗歌仅作一般文学看待,而确信其中的“微言大义”从而被奉为“经”的道理所在。

  一个被问及无数遍的问题是,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读古诗。黄德海的答案是,读诗不仅仅是单纯的审美或陶冶性灵,在某种程度上,诗是一种尚未获得、始终在前方的存在。正如《诗经》里所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这些天地自然的光,才会一点点成就到人的身上,这个过程就是诗。在他看来,风雅开启不了古诗,它们也有严峻的一面。若要开启性地阅读古典诗歌,今人就必须回到那些诗歌写作的当时,体味一些我们平常不大体会的情感状态,知道哪些是古人心思,意识到一些我们已不具备或很少意识到的情感角落,纠正我们自我认知的偏差。

  不可回避的现实是,受时空的阻隔,古诗或沉淀在岁月的尘埃中,或被加了封印束之高阁,要感受其中活生生的东西,需要一点力量,或者说一点信仰。在黄德海看来,这就是对古人建立一种基本的信任,相信他们“既明且哲”,温柔敦厚;相信它们有一些干净明亮的东西,可以洗清我们内心的迷惘——譬如,古歌谣里“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它所表达的不是要转身和黑暗缠斗,因为这样的缠斗并无胜利可言,而要明白生活里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需要不断地往前走,向上走。

  古人如此饱满的精神景象,黄德海瞥见了无限辽阔的一角。比如《诗经·秦风·蒹葭》,黄德海更偏向于认为这是一首怀念人的诗,诗中写追寻所怀念的人,但终于是可望而不可即,也就是说这首古诗并不能断定为爱情诗。体察“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境,黄德海从俞樾、闻一多那里受到启发,伊人所在之处,沿旋流而上,则道阻且长,且高而陡,且曲折;沿通流而上,则宛在水中央的小洲上,可望而不可即。这种情景,恰似钱钟书所言“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之情景”,其中的所思、所怀、所求,在溯洄和溯游的过程中,慢慢去掉了亵慢浮躁之气,结成一个洁静精微的过程,在岁月磨洗中愈发通透。

  正如黄德海的写作初衷般,一个人被什么东西所打动,所穿过,其实自己最初是不知道的。威廉·布莱克有一首写弥尔顿的诗,里面有几句是这样的:“但是弥尔顿钻进了我的脚;我看见……/但我不知道他是弥尔顿,因为人不能知道/穿过他身体的是什么,直到空间和实践/揭示出永恒的秘密。” 在生活的漫长浸润中,能够和我们把酒言欢的,多是经年来不知深浅的经典朗诵,在某个不经意的古今交汇的岔路口,于参差错落的共情系统里顿悟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进而认知自己的内心,也将自己置身的这个社会的情感系统看得更清楚一点,于是,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方向感多了些笃定与自持。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10 诗经里的消息 2018-09-30 8371127 2 2018年09月30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