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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两个端午

  编者按:端午至,艾草青。端午,是灶房里飘来的妈妈包的粽子味道,是家门口悬挂的艾叶香,是时时萦绕心头的那个峨冠博带在江畔行吟的凛然背影。在这个裹满家国情怀的传统节日里,本期《钱塘江》副刊推出“我们的节日·端午”主题版,邀请到数位浙江作家分享这个节日江南的思与忆,以飨读者。

两个端午

  1

  每一个节日总有一些特定的元素,比如端午节,一般是少不了菖蒲、粽子以及黄鱼、黄鳝、黄瓜、黄泥蛋(咸鸭蛋)、雄黄酒等“五黄”的。有意思的是,在我出生的桐乡塔鱼浜,土风与镇上的习俗多有不同,比如粽子,我们小时候吃到的粽子,都是清明节裹的。端午的菖蒲也不多见,如果哪家的门上挂着一束威武的菖蒲,多半是从别的村坊讨来,或别家的亲戚来我们村做客时随身带来。

  端午节实在和其他的节日一样,是孩子们有口福的日子。现在昂贵的黄鱼,那时候鱼摊上很常见,价格也便宜。父亲吃早茶回家,总会买来一两条,浓油赤酱,与剥白的大蒜头同烧。黄鱼肉质紧密,筷子一搛,呈蒜瓣状,味之美,印象很深刻,也极下饭。

  端午讲究的“五黄”,除了黄鱼,黄瓜就挂在自家的棚架下。黄鳝,田塍的洞穴里也不难捉到。黄酒不必说,家家的灶山头都有一瓶。至于端午的那个咸鸭蛋,我或可以多说几句。

  记得端午的早上,我照例早早到河埠头淘米烧早饭。忽然看到河对面的岸滩上,青草丛中,一只天青色的鸭蛋,若无其事地躺着。于是,兴冲冲地绕过去,在满心的欢喜里俯身,低头,捡拾……鸭蛋入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一只蛋壳,蛋壳的一头,有一个筷子头粗的小洞,蛋白与蛋黄,都从这个小洞里被掏空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端午日,我总要如法炮制:将一只掏空的鸭蛋悄悄地放在河对岸。奇怪的是,再也没一个人去捡拾,大人见到了,笑一笑:“哪有蛋是立着的!”原来,为了掩藏那个掏空的小洞,我将鸭蛋竖放在浅草丛里了。

  我的端午记忆就是从这样一只空心的鸭蛋开始的,鸭蛋里面嫩黄的蛋黄是无与伦比的美味,是每个端午节最实在的内容。

  2

  一九四七年,丰子恺全家迁居杭州静江路(今北山路)八十五号“湖畔小屋”。转眼已是初夏,端午节又快到了,儿时在石门湾过节的记忆,一下子浮上了虚年五十的丰子恺的心头。

  六月二十三日,一篇回忆端午的随笔《端阳忆旧》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丰子恺从自己的一幅画写起:“我写民间生活的漫话中,门上往往有一个王字。读者都不解其意。有的人以为这门里的人家姓王。我在重庆的画展中,有人重订一幅这类的画,特别关照会场司订件的人,说“请他画时在门上改写一个李字。因为我姓李。”

  读到这里,嘉兴的读者早就笑出声来。丰先生将端午的“王”字移栽到他的漫画里,为的是一种装饰的效果。这个三横一竖的“王”字,原是端午日正午用雄黄酒写到各家的门上的,门上写“王”字是石门镇上端午的一种习俗,用于辟邪,跟姓王姓李实在没有关系。

  丰先生回忆说:故乡端午节过得很隆重:我的大姐一月前头就制“老虎头”,预备这一天给自家及亲戚家的儿童佩戴。染坊店里的伙计祁官,端午的早晨忙于制造蒲剑……我的母亲呢,忙于打蚊烟和捉蜘蛛:向药店买一大包苍术白芷来,放在火炉里,教它发出香气,拿到每间房屋里去熏……到了正午,又把一包雄黄放在一大碗绍兴酒里,调匀了,叫祁官拿到每间屋的角落里去,用口来喷。喷剩的浓雄黄,用指蘸了,在每一扇门上写王字;又用指捞一点来塞在每个孩子肚脐眼里……门上的王字呢,据说是消毒药的储蓄;日后如有人被蜈蚣毒蛇等咬了,可向门上去捞取一点端午日午时所制的良药来,敷上患处,即可消毒止痛云。

  这也很可以看出民间的智慧。我小时候,割草常要割破手指,母亲就在自家的大门上嘁嘁喳喳刮了一点屑屑,撒在伤口上,再敷以布条。现在想来,这门上紫红而黑的屑屑,大约就是端阳王的遗物吧。

  3

  端午由来既久,也自有它的文化传承。

  以嘉兴一地为例,古往今来,有相当多的诗人,写过与端午有关的诗文。唐代殷尧藩的七律《端午日》,其颔联云:“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艾符”和“蒲酒”,端午的两大元素,殷氏诗中都早早地出现了。唐代以降,每逢端午日,文人间颇流行“泛蒲”的仪式。所谓泛蒲,即雅集饮蒲酒(以蒲根浸的酒)。万历四十二年,嘉兴文人李日华适有徽州之行,其返程的最后一日恰好是端午日:“五日,蚤行四十里,天始明。至崇德,买茭首、蒲根。索从者簏中,适得雄黄数块,碾之,与卫伯泛蒲于石门湾。”即使在船上,在杭州回嘉兴的半途,李日华与门人陈卫伯仍不忘充满仪式感地“泛蒲”。

  在嘉兴,端午的消费一向不在酒水上,而是粽子。万历《秀水县志》:“端午,贴符,悬艾,啖角黍,饮蒲黄酒。”角黍即粽子。为项映薇《古禾杂识》作注的王补楼,说得最为干脆:“是日食角黍。”与项映薇同时代的桐乡画家方薰,画了一册《太平欢乐图》进程御览,其第七十三图《端午包粽子》文云:“今浙江逢五日,家户必设粽,取办于市者居多。”粽子是嘉兴的招牌,以至于张爱玲《异乡记》都写有嘉兴火车站村姑卖粽的细节。也不知在哪一本回忆录里,我曾读到一个细节,每次火车歇站,月台上,一声尖细的妇人叫卖粽子的声音传到,乘火车的人就知道,嘉兴到了。

  但,民间习俗里的端午,终究还只是一个小端午。

  4

  端午自有它的宏大叙事。它的宏大,不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也不在丰先生的文章中,甚至不在历代文人充满雅趣、略具仪式感的泛蒲中。这另一个端午,我们还得往汉民族的血脉里去找。

  细究一个地方的民俗,日记或杂记也许比抒情诗来得有意思。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端午日,李日华《味水轩日记》有这样的记载:“张云台大参招饮湖舫,观竞渡,士女填咽,所谓一国若狂者也。”日记所记,是杭州的西湖,短短的几句话,透露给我们一个信息:晚明的西湖,端午日有观者如堵的龙舟竞渡!

  在乾隆间成书的《古禾杂识》里,也有端午日“南湖观竞渡”的记载:重午日,梁间贴朱砂辟邪符,胆瓶供葵花、艾叶,正午饮菖蒲雄黄酒。闺人作蟾蜍袋、蒜葫芦、金蜘蛛、绢老虎、钗梁缀、健人符;市上筛锣击鼓,跳黑面钟馗、红须天师;南湖观竞渡。

  南湖里的龙舟竞渡,最盛大、最闹猛的一次在乾隆三十年(1765)。这是有诗为证的:“大船峨峨破空来,小船金鼓喧春雷。前者未前后更集,马奔隼疾湖云开。”乾隆第四次南巡,端午日恰好在嘉兴。皇帝登临名胜烟雨楼,观南湖竞渡,两位诗人——马学乾和吴锡麟躬逢其盛,分赋长诗《烟雨楼观竞渡》和《五日南湖观竞渡》记其盛。

  “端”者,开也。端午一词,天然地有一种盛大的气象。中国古代认为,端午是一年里阳气最盛的一日,因此称之为端阳。这样一个元气旺沛的节日,理应有龙舟竞渡这一代表汉民族宏大气象的场面出现。而据闻一多的《端午考》,端午本来就是一个与龙有关的节日。端午,也因此上升到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中。这是另一个端午,一个大端午。

  大端午和小端午,两个端午,各有趣味,缺一不可。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两个端午 2018-06-17 7538543 2 2018年06月1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