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史料
郑绩
姚梦桐先生是我的世伯,是我外公的好友,也是我博士生导师的老朋友。姚先生规矩、细致和踏实,所言所行处处体现出良好的教养。经他手之事,可谓处处靠谱,让人放心之至。
生活中如此,工作中亦如是。姚先生是一位非常尽职的公务员,为公众进行文化服务之余也做学问,陆续有论文或专著问世,学术风格一以贯之的绵密扎实。年前,他告诉我有新著问世。不久,厚厚两大本从新加坡漂洋过海而至,正是姚先生的新著《流动迁移 在地经历——新加坡视觉艺术现象(1886-1945)》。此书装帧很是特别,呈正方形,所有图片均为精细的彩印。虽然书中有大量的图片,且排版疏朗易读,但是我却读了好几个月。不仅读得慢,而且书评也是我写作费时最久的。此书即将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引进出版。简单写一篇固然不难,然而总觉得意味深长,难及真义。
我老师每每说姚先生是做郁达夫研究的,因为他写过和郁达夫有关的精彩论文。而我外公则认为姚先生是做美术史的,因为他也写过美术方面的论文和专著。事实上,姚先生最为关心的,应该是新加坡的文化史。文学也好,美术也罢,都是新加坡文化进程中的一部分,因此姚先生的研究,并不局限于某个学科范围。
这本书也是如此,书名中有“视觉艺术”字样,内容大多也是关于美术史,却并非仅限于美术史。书中庋集了19世纪晚期至抗战胜利前,新加坡艺坛的大量资料,除了旧报资料之外,更多的由广告、店牌、插画、漫画、对联等组成。通过这些材料,呈现出了较为完整的新加坡战前文化史尤其是美术史的状况。
“视觉形象”是近年来美术史研究中非常流行的一个语汇。从刷在墙上的标语到博物馆的宣传图片,从小广告到土地庙的塑像,凡能被看见者,无一不是。这一概念的提出,大大拓展了美术史的边界,尤其是民间的美术活动被纳入了美术通史,进入了研究视野。视觉形象的引入,抻宽的不仅是美术通史的写作范畴,更重要的是打开了很多以前被遮蔽被忽略的思想空间和探入角度。
不仅在美术史领域,文学史研究者也注意到了这些来自民间和边边角角的资料。新书广告、书腰书封、照片说明、题签等等,都成为了文学史料。从视觉形象切入美术或文学史的写作与研究,虽然不算最前沿,但也仍是一个较新的关照角度,不少学者将之视为传统史料的补充。
然而姚先生却使用它们完整地结构出了一部美术活动的图景,有光有色,有骨有肉,有史实,有勾勒,有悲欢,有坚守,有故事,也有述评。他利用这些看似零散的材料,将它们用时间和人物线索串联起来,有条不紊地展开论述,逻辑分明,层层推进,完全不见散乱。最为难得的是,这些资料绝非边角料,并不是作为文章的补充,而是以主体部分呈现的,它们起着引领、阐释、深化整篇文章的重要作用。这是一本实实在在、以视觉形象为主体的研究力作。
许多人将这些材料的引入视为史料学进一步细化、深化、泛化的表现,认为这是“正统”史料已经被穷尽后,史料学家们不得不扩大范围搜索的结果。但是这一本书实实在在地反驳了这种说法,它用完整的框架、扎实的结构、清晰的脉络以及明确的学术指向,证实了史料没有大小高低正偏之分,如何运用,存乎一心耳。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姚先生就对这一题材发生了兴趣,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从新加坡战前华文日报中搜罗到了这些包罗万象的材料。早在1992年,他就出版过《新加坡战前华人美术史论集》,里面的文章已经涵盖了新加坡战前华人美术及文化活动的不少方面。25年后,收集到了更多资料,才有了这本专著的出版,在原有研究基础上大进一步。
姚先生的学术文章,一贯都平实稳健、朴素谨慎,无论是史料的运用还是对史实的描述,经过20余年不停地思考与修正,他所有的用词都是恰如其分的,结论都是水到渠成的。尽管行文如此中正,战前流寓新加坡的华侨文人们的情感与心态仍然跃居纸上。他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材料是会说话的”,通篇没有一个慷慨激昂的句式,可是史料本身是有态度的。行文虽平淡,遣词虽慎重,却见出血与肉。每一次开卷,字里行间,图片之内,都可以照见前辈风采,如在眼前。这样一句藏千言的写法,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对照书中前沿的学术思想,有一种特别的趣味。
此书更多地偏向美术史的内容,但我们也在里面看到了郁达夫、徐志摩等人的资料。书中绝无二手材料,都由姚先生多年来一手收集,许多材料是首次所见,至少非常罕见。许多看似不起眼的篇章图片间,都埋藏着不少很有价值的线索。谢谢作者如此慷慨地放入了如此海量的资料,供读者自由取用。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真正厚重的史书不但不稀释材料,反而浓得化不开,全凭后来者造化。
此书有料有叙,有史有论,对于新加坡美术史研究的贡献不需多言。相信今后无论从哪方面研究这一段历史者,都无法绕过此书。无论是作为普及,还是看门道的专门史研究人员,都可从中获益。
无论如何,希望大家能够注意到它在史料运用和风格写作上的独到之处。平易近人的未必不学术,淡然自守的未必不厚重,扎扎实实的功夫才是全书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