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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钱塘江

你的光亮在我眼前

  1930年的七八月间,巴金应留法同学吴克刚之邀,作客福建泉州晋江黎明中学。

  当时,吴克刚等一批胸怀教育救国大志的学者,投身于工读学校的建设与教学之中。吴克刚时任晋江黎明中学校长,陈范予任该校生物教师兼教务主任,陈范予巴金由此结缘。

  陈范予,本名陈昌标,诸暨连湖山后村人,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执鞭从教,间任报刊编辑,1930年秋应邀至泉州黎明中学任教。《陈范予年谱》中载:“一九三零年,秋,任教于福建泉州黎明高级中学,认识巴金。”是年,陈范予30岁,巴金27岁。

  徐开垒的《巴金传》中对此有记:“他(巴金)在这里不仅得与自己的朋友吴克刚、卫惠林重聚,而且结识了陈范予、王鲁彦、丽尼、林憾庐和叶非英等一些生活作风非常纯朴而又有才干的人。他与他们意气相投,经常坐在校园的草地上,或者倚靠着凉亭的栏杆,与大家一起兴奋地议论着世界大事;有时又在晚上打着火把,到古老的院子去敲开油漆脱落的大门,在旧式的木屋里,围着煤油灯谈论各人的志向。”

  巴金后来在《悼范兄》的文字中,也有深情追忆:“我没有忘记,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南国的秋天里,我们在武庙的一个凉台上喝着绿豆粥,过了二三十个黄昏,我们望着夜渐渐地从庭前两棵大榕树繁茂的枝叶间落到地上,畅快地谈论着当前的社会问题和美丽的未来的梦景。”在此,巴金看到了陈范予身上“谦逊、大量、勤勉、刻苦”的风范。

  “二三十个黄昏”的相处,巴金竟对陈范予讲授的生物学知识也发生了兴趣,十余年后仍记得清晰,写入了《悼范兄》一文:“在那个古城里,我们常常同看秋天的星空……你(陈范予)告诉我许多关于星球的事,让我知道你怎样由宇宙问题的探讨,而构成了你的生活哲学。”“白天你又从外面那些浮萍的水沼、水潭里带回来一杯、一瓶的污水,于是在你的书桌上,显微镜下面展开了一滴水中的世界,使我看见无数的原生动物与死亡。在你这里我看见了那无穷大的世界,在你这里我也看见了那无穷小的世界。”

  1931年,陈范予离开黎明高中,任教于南京中学。曾有信给巴金,邀请巴金赴南京相叙。时,巴金寄居沪上,租住在宝山路宝光里14号楼,专事创作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等。这一年年底,巴金接受了陈范予的邀请,去了南京。对此,徐开垒在《巴金传》中有述:“1月29日早晨4点钟,他在寒气的包围中进了下关的火车站……第二天,他又去看了陈范予和其他几个朋友,大家谈的都是上海的战事……”

  就在这一年的晚些时候,陈范予转到沪上,任教立达学园并兼任农村教育科主任。当时巴金仍在上海,住在拉都路敦和里21号。

  在上海这段时间,陈范予与巴金时有交谊,只是留下的文字不多。2008年4月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写给巴金》一书中,收有陈范予写给巴金的一封信,此函写于“陈范予在立达学园任职其间”。信中记述了巴金去立达学园看望陈范予的行状,声情并茂,甚是真切:

  “芾兄:你离校后三十分钟,意想不到的狂风暴雨就来了。我计算你这里正可抵杨家村,不知道果真在何处碰到,不知道你到农民家里去躲避没有?这样的狂风暴雨,对于你的身体,是吃不下的。我当时很想拿伞来追你,但尔康说,当然追你不着,况且路上也不好走。因此作罢。你究竟在何处碰到狂风暴雨,躲避了没有?请你告我,以安眷念之心。范予。”立达学园坐落在上海郊外的南翔,远离市区。

  陈范予在立达学园任教有五个年头,直到1936年初,才离开沪上,应邀再赴福建。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期间,身处闽南的陈范予,想到身居战乱中的巴金,生活无着,便“在自己十分困苦的生活中,给巴金汇款,唯恐他因战争影响生活。”这一段,徐开垒的《巴金传》中有较为详尽的记述。不赘。

  此间,陈范予与巴金彼此更多是书信交往,只是留下的文字信息甚为珍罕,巴金《做一个战士》一文,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信息,该文写于1938年7月16日。《做一个战士》用陈范予《战士颂》中的引文开篇并作为论据:“《战士颂》的作者曾经写过这样的话:我激荡在这绵绵不息、滂沱四方的生命洪流中,我就应该追逐这洪流,而且追过它,自己去造更广、更深的洪流。我如果是一盏灯,这灯的用处便是照彻那多量的黑暗。我如果是海潮,便要鼓起波涛去洗涤海边一切陈腐的积物。”接着,巴金提出了自己对“战士”的解读:“在这个时代,战士是最需要的。但是这样的战士并不一定要持枪上战场。他的武器也不一定是枪弹。他的武器还可以是知识、信仰和坚强的意志。他并不一定要流仇敌的血,却能更有把握地致敌人的死命……这便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并不一定具有超人的能力。他是一个平凡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做战士,只要他有决心。”不难看出,这是巴金对陈范予的写照。文中对战士的描述,从中折射出了陈范予的身影。巴金以为:“战士是永远追求光明的。他并不躺在晴空下享受阳光,却在暗夜里燃起火炬,给人们照亮道路,使他们走向黎明……战士是永远年轻的……战士是不知道灰心与绝望的……战士是不知道畏缩的……”巴金把陈范予看成是真正的“战士”。

  期间,陈范予一直在闽南一域工作(养病),直至1941年2月因病去世。

  巴金获悉陈范予逝世的消息是在1941的3月间,时,巴金正回到阔别将近二十年的故乡成都。徐开垒的《巴金传》中有这样的记述:“……雾季过后,敌机的骚扰就多起来了。他在被炸灾区看到过我们人民在牺牲后不闭的眼睛,他知道那是战士的眼睛,期望着我们战胜的旗帜能在敌人阵地上升起来的眼睛。这样的眼睛也使他想起刚去世不久的一个老朋友,这就是他在十二年前闽南地区认识的陈范予,他死时还是对自己的理想充满着信心。他是教育家,又是个自然科学工作者,曾在福建泉州中学从事平民教育,也担任过上海立达学园农村教育科主任。他是肺病患者,但他热爱生命,曾经写过《生之欢乐》《战士颂》等散文来热烈歌颂人生,歌颂人生的美、爱和力量。他坚信知识、信仰和意志,就是科学工作者作为战士的武器。他在他最后的两年,还完成了《科学与人生》《达尔文》《科学方法精华》三部译著。到他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刻,还在写着他的一篇题目叫《理想社会》的文章。”

  巴金在惊闻陈范予去世的消息后,奋笔写下《悼范兄》专文,其中也公布了陈范予弥留之际,自闽南写给巴金的“告别信”中的二段,写的是病痛的凄怆。

  此后,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日本学者坂井洋史在陈范予亲属保存的资料中,发现了珍罕的《陈范予日记》稿本,才再次出现了陈范予与巴金的相关信息。

  1997年3月,《陈范予日记》正式出版之前,编者将巴金《悼范兄》一文作为序文放在首篇,并请巴金题写书名。当时,巴金在华东医院卧病已经3年之久,身体十分虚弱,还是用颤动的手,为亡友的日记写下了书名,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后来,因为出版日期的限制,巴金题写的书名没能用在封面,只得用在“图版页上”。这是颇以为憾事的。

  《陈范予日记》出版后,巴金在病榻上,抚摸着《陈范予日记》说:“坂井做得好”。 这或许也是陈范予与巴金之间最后的信息记述。时,1997年10月,巴金九十七岁,离陈范予去世已五十六年。

  陈范予与巴金,当年邂逅于闽南泉州晋江,相处盘亘仅“二三十个黄昏”,却是绵延了一世的情谊,除了彼此理想共鸣以外,陈范予的人格操守与精神力量以及务实作风,也影响了巴金,巴金先后撰写了《做一个战士》《悼范兄》《关于陈范予》等追忆文字,真切而深情地追忆了彼此的因缘际会。

  最后,引入巴金《悼范兄》的末一段:“凉风从窗外吹入,我伸出头去望天空,雨天自然没有星光,但是我的眼前并不是一片黑暗。我想起了一颗死去的星。星早已不存在于宇宙间了,但是它的光芒在若干年后才达到地球上。范兄,你就是这样的一颗星,你的光现在还亮在我的眼前,它在给我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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