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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2版:钱塘江

且将新火试新茶

  正清明,一路奔往乡间,乡间有新茶。桃红柳绿之间,唐诗宋词元曲扑面而来,让人招架不住。我且将“雨纷纷”的杜牧式清明放到一边,想象“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些又通俗又经典的形容词。

  这样的季节又如何能不想起苏东坡?吾爱杜牧,吾更爱东坡,东坡的“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从青年时代开始便是我的座右铭。虽然我并不曾真正领略那酒的酣醇与放达,但在东坡看来,酒茶是相辅相成的,是异曲同工的,是惺惺相惜的。你看,“寒食后,酒醒却咨嗟”,在清明节前一天,寒食之日,不得动火,也就无法煎茶,那么酒醒后怎么办呢,想着以茶解酒,且慢,等着明日动火不迟。今日是火烧介子推的日子,动火者非君子也。而东坡是个什么人啊,按当代人的网络语言,他是“大吃货”啊。他能够不知道清明前后的茶是最到位的吗?乾隆评价龙井茶,是这么说的:“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说的是寒食前后的茶都不是真正的好,一个是不到位,一个是过了头,最好的茶,其实就在寒食,也就是乾隆称之为“骑火”的日子。虽然一千多年前“骑火茶”这个词儿还未入诗入书,但这不等于东坡不知道那时节茶的好,故酒醒后他只能“咨嗟”,也就是叹息着等,挨到明日,便时不我待地试茶,用新火试新茶。新火并非是新砍的柴烧出的火,新火就是寒食禁火之后点燃的火,那是另起一章的岁月华文,重新开始后的人生。

  年轻时多么地不懂苏东坡啊,还以为他是宋朝的李白呢,直到将那茶真正喝透了,才知晓东坡与李白之间的跨度。比如这首《望江南》,只知道东坡来不及思故国,且忙着品新茶,却不知其内心的层次。原来1074年的秋天,东坡离开杭州,北上移守密州,也就是今天的山东诸城。第二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旧台,请其弟苏辙题名“超然”,取的恰是《老子》中“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义。又过一年,暮春时节,东坡登超然台,“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眺望春色,怎么能够不想念西湖烟雨,越是想念却越对自己说“休想”,故有“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之迂回,那真是宋人的意境,和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唐人式天真直率相比,大有另一番欲说还休的滋味。词中的豪迈与婉约,纯粹与繁复,超越与沉溺,调适与排遣,大有深意啊!

  我是借着清明说苏东坡,还是借着苏东坡说茶呢?这岁时,这人,这风物,真可说三位一体。

  清明时节赶回乡间,有一件要事,是想亲手采一次茶。

  少年时在校读书,曾经到龙井村、翁家山采过几次茶,那不是玩玩似地采茶,是正儿八经地采茶,有些类似于当下每年春天坐着大巴从各地赶到江南来采茶的女工。记得那时我们背上背包,网线袋中放着脸盆、毛巾,一路走到龙井茶区,睡在农民伯伯腾空出来的旧庙里,打着地铺,在稻草上滚来滚去,开心极了。第二天每人领一个竹篓,形如鱼篓,不大不小,挂在腰间,甚是喜欢。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竹篓也是入诗入经的。不说陆羽的《茶经·茶之具》中专门介绍了它,晚唐的大诗人“皮陆”皮日休、陆龟蒙还专门写诗《茶具十咏》歌颂它呢。

  古代的文人们将茶篓称之为茶籝,皮日休这样写道:“筤篣晓携去,蓦个山桑坞。开时送紫茗,负处沾清露。歇把傍云泉,归将挂烟树。满此是生涯,黄金何足数。”皮日休的作品具有十分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他对竹篓充满感情,说把竹篓里装满茶就是真正的人生,金玉满堂不值一钱。皮日休的儿子后来在吴越国当了大官,是个美男子,特别懂茶,成了吴越国的“外交部长”,想来这份对茶的情感,在皮家还是有渊源的。

  皮日休写了诗,陆龟蒙便要去和。陆龟蒙是个有点田产的隐士,很崇拜陶渊明,在顾渚山中买了十几亩茶山,每年收点儿茶,写点儿诗,打点儿坐,修点儿禅,向往的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那份恬淡,他的诗也有一股澹淡之气。在《奉和袭美茶具十咏·茶籝》一诗中,陆龟蒙说:“金刀劈翠筠,织似波文斜。制作自野老,携持伴山娃。昨日斗烟粒,今朝贮绿华。争歌调笑曲,日暮方还家。”陆氏“茶籝”相比皮氏“茶籝”,皮氏儒气更重,陆氏道气更重,一个是热血青年,一个是文艺青年,在我看来,都是好青年。他们的茶诗我都喜欢。

  我那时年少,不知皮陆,只知道有一首《采茶舞曲》,歌词写到采茶:“两只茶篓两边挂,两手采茶要分家,一手先来一手后,好比那,两只公鸡争米上有下。”这是著名音乐家周大风先生的传世名作,茶篓要挂两边,采茶要用双手,这个双手采茶法就是龙井村的采茶女子发明的,周总理还接见过她们,照片挂在今天的梅家坞周总理纪念馆。

  当年我还和周大风先生去了梅家坞,我那时已和大风先生结忘年交。大风先生一口宁波腔,方脸,头发不白,脸色红红的。他也是个茶人,一路上给我唱民族风格浓郁的《可怜的秋香》。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采茶舞曲》是浙江越剧团创作演出的《雨前曲》中的歌舞片段,哥哥在山下插秧,姐妹们在山上采茶,遥相呼应。

  大风先生看到的茶篓是双双挂在采茶女腰边的。到了我采茶的年代,不要求挂双边篓了,能把一只篓摘满就不错了。按照陆羽的“指示”,我们是不可能天天出工的,因为下雨是不能够采茶的,晴天出太阳也是不能够采茶的,要微晴之晨,阳光还未出来时才能够采,当时我们半天也采不了一斤。明前的龙井好茶,一般四到六万个芽头才能够炒出一斤呢。我们采的标准是一芽一叶,就像雀舌,那是最好的;也有一芽二叶,芽长,叶矮,两边叶子包不住芽的;再还有的就是芽长成和两边叶子一样长,叫一芽两叶齐。

  采摘是人类最早的劳动方式。人类学将原始部落归类为以采集为主的部落,以渔猎为主的部落,和两者兼而有之的部落。到今天,用手采摘叶子的劳动方式,主要就体现在采茶上了。

  于是诞生了采茶候鸟族。想到旧年我曾去过临海的羊岩山中。那里有专门为采茶工建造的房子。他们春节过后从北方老家出来,年终回去过春节。在那里采完了茶挖笋,挖了笋采桑,采了桑摘橘子,有人在那里谈恋爱,在那里生孩子,孩子在那里读小学,天长日久,都成了那里的人了。

  近年来,越来越喜欢乡中无名之茶,因其有“礼失而求诸野”的野气。买茶时人们问我要什么样的包装,我说什么样的都不要,就牛皮纸包一下。且将新火试新茶,清明时节,万象更新,一个新字,足够了。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12 且将新火试新茶 2018-04-17 6941711 2 2018年04月17日 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