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中别有韵 清极不知寒
陈宁
深秋,杭州城西的老和山景色宜人。从不远处一间书房的窗前放眼望去,重峦叠嶂、层林尽染。
窗前书桌旁,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拿着铅笔在一张白色稿纸上书写。不久后,又一本新的中医著作将在这里诞生。
老人叫陆拯,省级名老中医、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指导老师、浙江省立同德医院主任中医师。在半个多世纪的中医生涯中,他精湛的医术、高尚的医德被视作省内同行的“标杆”;从医期间他完成了40多部学术专著,阐述独树一帜的中医药理论体系,传承数千年中医药传统文化。
从医
杭州,天目山路,省中医药研究院。
这座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五层小楼内,曾走出过一代又一代名中医。沿着药香扑鼻的楼梯走到二楼,楼道的尽头,一间诊室,取名“正气斋”。推门而入,正在细看药方的陆老抬起头,对我说:“先坐,看病人,有些忙。”
这是一间不大的诊室,坐满了从各地慕名而来的病人。墙上,一幅墨梅清新淡雅。
梅,自古就被赋予美好的寓意。回顾陆老半个多世纪的中医生涯,他的专注执着和仁爱之心,正如梅花般冰清玉洁、吐艳飘香。
时光回到1954年。自幼喜欢钻研中医的陆拯凭着一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考入当时的湖州中医院,走上学医之路。在他的著作中曾提及:“俗曰人生有二苦,一也苦于贫穷,二也苦于疾病。余在孩童时,已有所感触,每见患病之痛苦,总是难于忘却……疾病虽属大事,民众若有志为医者,或可救治二三。”
一如年少时发下的宏愿,学成毕业后,陆老的整个青年时代都在看病救人中度过。年复一年,光阴荏苒。随着医名日著,前来问诊的病人越来越多,看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天看八九十甚至上百号病人已是常态。但陆老没有忘记老师“子勿浮躁,持之以恒”的教诲。他先后师从宋代翰林御医陈沂第27代孙、名医陈立功先生,著名中医学家朱承汉先生,中医文献学家马继兴先生,继续深造学习。
对中医药事业的无比热爱,沉淀出凡事都做到极致的自我要求。在陆老的一位何姓女病人眼里,老先生看门诊时“特别专注,说话很少”,每天都坚持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才走。
诊室里,如果有老人和小孩,陆老会客气地请其他病人等一等;行医60余年,陆老看好的病人不计其数,但从不接受病人的登门道谢。这位“很少说话”的老先生,无声之处,都是对病人的关爱。
现在,这里的病人依然不断,他们从全省乃至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做中医师的半个多世纪里,陆老一心只记挂这间“正气斋”和省立同德医院本院的诊室,他婉拒其他中医医疗机构的邀请,一心从医,不图名利。
中午时分,陆老指点身旁学生抄完最后一个方子,扶正鼻梁上的眼镜,微微一笑:“当医生啊,很有意义。”
看着墙上的墨梅,看着眼前的老人,我想起了唐代诗人崔道融的《梅花》诗:“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治学
走进陆老家中,客厅入门处,一整柜中医专著贴墙码放。这些编写于不同年代的书籍,是老先生在中医药道路上留下的足迹,它们更像点点微光,照亮着中医药事业的传播、传承之路。
书房的窗前没有风,整间屋子只听得见沙沙作响的写字声。他的夫人说:“他常常坐在这里思考,很少起身,也很少说话。”
但这却是老先生最享受的时光,不坐诊的时候,他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天。书桌前的陆老,埋头凝神,腰杆挺得笔直,偶尔翻翻文献,偶尔停笔思考。
写作时,陆老只用铅笔,“方便保存,也方便改动。”年复一年,他手中的铅笔换了又换,到50岁时,他的双手因为常年手写而变得乏力。为了让字迹工整清晰,每写一笔,他的左手食指都要扶着笔杆助力。这个画面,曾定格在无数上门拜访的学生心中;他的治学品格,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代代立志从医的年轻人。
陆老的学生陈明显告诉记者,每张稿纸老师能写200多字,有时每天可以写完20张。“他对著书的要求极高,写作过程中所涉及的史料文献都逐字逐句悉心校对。”
这样的治学精神,同样源于陆老“治病救人”的初心。“中医学对文言文有着很高要求,一定要坚持思考,坚持读书,才能领悟病理和药性,去帮助更多的病人。”
精通中医文献学的陆老,十分重视中医古籍的研究。早在1986年,他就作为首席主编,历经10年,完成了我国首部中医大型断代丛书《近代中医珍本集》。全集共14分册1200多万字,收录了近代医家代表性著作167种,附编6种。
近20年来,陆老还在编写2000多万字的新作,收录从东汉到民国时期的历代本草珍本。
“屠呦呦提炼出青蒿素,是受到了葛洪《肘后备急方》里‘搅汁’的启发。”陆老告诉记者,中医就是这样,只有温故,才能知新。
环顾这间书房,屋子四周落地的大书柜、地上、窗沿上,都堆放着陆老毕生的科研心血。在致力于中医药事业临床和中医药文献研究工作的时光里,他出版学术专著40多部,先后获国家级及省部级科技成果奖和优秀图书奖。他对中医研究主张继承与创新并重,对中医天癸学说、毒理学说、脾胃学说、精气学说等有着独到的见解。
传承
一个周五的上午,德国医生维泽曼一家如约来到陆老的诊室。维泽曼拿出笔和本子,坐在陆老身后认真抄方,一旁的中国妻子翻译着病人的病情和诊断情况。
维泽曼是一位中医药爱好者。十多年前,他从浙江中医药大学博士毕业后,经由导师介绍,跟随陆老继续深造。“陆老师非常和蔼,他的博学多识、善于待人都非常值得我学习。”
现在,维泽曼在德国科隆办起了一间中医学校,除了给在校学生传授中医药知识外,他还每年派出学生到中国实习。“在德国和不少欧洲国家,接受中医的人越来越多。”
令陆老欣慰的是,维泽曼坚持不定期到中国抄方学习的10年间,中医药知识经无数热心人士传播至更新更广的空间。在陆老的学生中,还有来自日本、澳洲等各国的学生。
每周,还有源源不断的来自各地的学生在这里抄方学习。在他的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里,陆老身体力行传帮带。每一名学生,他都会耐心地告诉他们自己从医的三大准则——“把治病救人摆在第一位”“及时整理治疗心得,成功或失败都值得今后借鉴”“坚持读书学习、不断深入研究”。
润物无声。在陆老的影响下,他的一位病人开始对中医药事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把十多年来陆老开给自己的方子逐一整理,“从手写的到电脑打印的,每一张我都保存了。”得知陆老出了不少学术专著,便托人专门到二手书店买下几本,认真研读。
悠悠数十载,陆老就在日复一日的看病拟方、著书思考中度过。而中医药事业这个“伟大的宝库”,正在走进充满希望的春天。
今年7月,酝酿了近30年的《中医药法》施行,和我聊到这里,陆老的描述很简单,也很真诚:“好事,真是一件大喜事。”寥寥数语,饱含着一位老人对中医药事业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