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几乎认不出它。当我在另一种夜色里抵达。

　　在一些高大楼宇的缝隙里辨别它纤细的身影

　　那些散落在河水中的

　　恍惚的光影，是谁的前世今生？

　　它应该在《诗经》里流淌

　　它的源头在《关雎》里那个睡不着的人的枕下

　　它的河床应该叫作九曲柔肠。它的流淌应该叫作热泪盈眶

　　很多年了。一条古老的河流还在坚持着流淌

　　一条水量细小但从未断流的河流

　　让我相信，它的水流必然会穿透沿途的

　　白雾茫茫和蒹葭苍苍

　　它的下游必然有我为之奔赴的开阔、平静的极地之境

　　二

　　如果你仔细观察过河流。你就会发现

　　没有任何一条河流会在途中分成两支

　　一条河的一生只有接纳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

　　就像眼前的江水

　　它在幼年的马金溪，接纳了何田水、中村溪、金村溪

　　它在少年时代的芹江接纳了池淮溪、龙山溪和马尪溪

　　它在青年时代的衢江接纳了铜山源、乌溪江、芝溪和灵山江

　　它在中年时期的兰江，接纳了金华江和新安江

　　它壮年时期的富春江，接纳了分水江、渌渚江、壶源江

　　它全盛时期的钱塘江，接纳了浦阳江、曹娥江

　　它还接纳了来自上游的漂木、竹筏、水葫芦

　　接纳了一代又一代世事的变幻

　　终于，一条江由纤细变得盛大

　　现在，你看它，几乎一语不发

　　它继续接纳着沿途的码头、渔火

　　它把那些离别、聚散、悲欢、圆缺

　　以及入海口的落日

　　都纳入了它无言的磅礴

　　三

　　发源于莲花尖的一滴水，因远处的感召受孕

　　发育成开化山间的

　　一条溪流

　　在这里，它接受了星辰、野蜜蜂、杜鹃花倒影的

　　哺育之后，逐渐长成了

　　一条液体的神祇

　　在接下来的衢江、龙游、兰溪等地，它汇合了众多支流

　　顺流而下

　　它开始接纳尘世的万物：野花、民谣、泥沙

　　在建德，当它汇合了来自北源的新安江之后

　　完成了由巨神到母性图腾的基因之变

　　她的身体逐渐由清澈变得浑浊

　　她用粗笨、黏稠的身体牢牢粘紧南北两岸

　　她带着它们继续艰难地

　　向前移动——

　　桐庐。富阳。杭州。

　　终于，到了萧山和海宁。

　　在入海口，她把这些围困、纠缠了自己一生的事物

　　一一卸下

　　她吐出泥沙成为新的疆域

　　她吐出野花、民谣扮美滩涂和绿洲

　　她吐出沉积的历史并且埋好刀剑让它们教育后人

　　最后她吐出落日来装饰江面上无言的磅礴——

　　让我们目送她：这神圣、伟大的母性之神的涅槃

　　在某个夜晚

　　她将从海面轻盈跃起，经过我们的头顶进入

　　下一轮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