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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细微处观红楼

  社交媒体“知乎”上有一个热帖《如何看待〈红楼梦〉排在“死活读不下”榜单第一位》。一位网友“推荐红学学者欧丽娟老师讲《红楼梦》的公开课”,获得最多点赞。这名网友的理由是,“欧丽娟是我少见的学者。少见在于她是用‘读者’视角去鉴赏《红楼梦》,而不是用‘信徒’脑袋瞻仰‘天书’。《红楼梦》走下神坛,才能体现它作为小说的价值。”

  8月22日,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杭州晓风书屋主办的红学学者欧丽娟新书分享会在晓风书屋体育场路店举行,主题为“曹雪芹的塔罗牌——《红楼梦》到底有多少个预言?”作为一名“学术网红”,近年来她的红学公开课收获诸多好评和海内外粉丝,还获得“全球开放式课程联盟”杰出教学者。她的新书名为《大观红楼》。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一部世家公子叙写世家大族的小说。”欧丽娟说,《红楼梦》是一部追忆之书,饱含对簪缨世家荣光不再的无尽伤感与眷恋,加上作者对于无法挽救家业衰败的自我疚责,构成了《红楼梦》与众不同的魅力。正因为它是一阕追悼失乐园的悲歌,阅读时是一个需要不断“无我”的过程,只有回到传统中国的世家文化之中,了解清代贵族世家的心理感受乃至精神高度,才能避免“庄农进京”式的解读,才能深刻感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丰富与伟大。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欧丽娟从曹雪芹出生贵族世家作为研究起点,探究他“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创作过程,成就了这部伟大小说的哀婉主调。在她看来,《红楼梦》的主旨是青春生命之挽歌、贵族家庭之挽歌、尘世人生之挽歌。曹雪芹半生潦倒,仅剩手中之笔与心中之回忆,饱蘸血泪“哭成此书”,将个人、家族的失落扩大为整个宇宙的本质性体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让整部作品的境界大为提升,臻及超越性的哲理层次,成就其文学史上的不朽价值。

  隐喻,是欧丽娟研究《红楼梦》的一个重要方向。她好奇小说开篇“女娲补天”与“神英绛珠”两个神话系统,提出女娲补天所余的玉石,其象征意义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贵族阶层有密切关系,并合理地突显贵族末世的悲哀与无才补天的自忏。她系统性地厘清了曹雪芹在小说中“谶”的制作与运用,无论是探春的风筝,还是板儿的佛手,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还有在庆生喜宴拜神等喜庆场合出现的“戏谶”,往往是三剧联唱,唱出大观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而在传统文学发展中实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创作突破。

  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正纬》篇中就认为,“谶”不但可以展现一种“神道阐幽,天命微显”的“天命神道”观,从艺术效果而言,还因“事丰奇伟,辞富膏腴”而有助文章。在欧丽娟看来,《红楼梦》第五回就是小说作者对谶语这一技巧近乎炉火纯青的表达。这一回描写的是“金陵十二钗”的人物判词,每一则都有图画、有诗语。曹雪芹通过“谶”的运用,提供相关人物及其命运的线索,给予这些女性未来命运的终极暗示,比如有名词,云、雾、花、席、莲、藕、木、雪、金簪、弓等;比如有形容词,乌、浊、破、涸、枯、败等,从而令读者在阅读时即能预见到袭人、惜春、香菱等一众即将出场的人物命运。欧丽娟认为,在“谶”的运用中,曹雪芹于繁华叙事中多以“形容词+名词”的方式闪烁在小说各个角落,于悲欣交集处隐现人物命运微光。

  “久而久之,直曰情书而已。”自清代起,爱情是红学研究绕不开的主题。回顾明清文学史,“才子佳人模式”流行甚广,而在欧丽娟看来,曹雪芹的创作正是针对这种模式加以批判并有所超越。如果说才子佳人的爱情发生是“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那么《红楼梦》里的人物往往是日久生情的;如果说才子佳人的爱情道路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痴情观”,那么《红楼梦》里则是“两尽其道”的“痴理观”,爱情自有其深度、厚度,还有超越了生死的“长度”,能够看到两人世界之外的无垠宇宙。而这份对无垠宇宙的看法,反过来使爱情更深刻,承受得起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的消磨,历久弥坚。恰如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动人表述:“生命教给我们,爱并非存于相互的凝视,而是两个人一起望向外在的同一个方向。”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

  “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红楼梦》为闺阁立传,追忆的除了大观园中的少女们,还有红楼世界里更坚定的女性温柔力量,这或许是欧丽娟作为一名女性学者对红学研究注入的创新活力。《大观红楼》系列分两卷,欧丽娟将第二卷的所有篇幅转向大观园里的女性。在她看来,对于传统知识分子而言,“齐家、治国、平天下”形成了人生实践之最高理想的同心圆结构,“齐家”与“治国”分享了人生同等的意义,所以曹雪芹在第十三回以回末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衩一二可齐家”来赞美这些齐家的女性,表达了“齐家”这一女性的价值所在。

  从“齐家”这扇窗望出去,大观园豁然打开一个新世界:女娲是创世与救世的复合之神,警幻仙姑是爱与美的悲剧命运之神,贾母是爱与美的幸运之神,王夫人是给予“第二次出生”的双重母亲,贾元春是大观天下的家国母神,刘姥姥是大地之母……每一位女性独立成章,辉映一种人格境界,皆为推动生命之轮的力量来源。这既是一家之见,亦是红学研究一个阶段性的新貌。

  鲁迅曾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欧丽娟却擎起哲学家黑格尔的一盏“灯”——“人们总是很容易把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变了古人。”沿着这盏灯的光亮,潜入红楼,一梦十余年,打捞起沉甸甸的35万字,她告诉读者——“不笑,不哭,也不痛骂,而只是理解,这才是阅读《红楼梦》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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