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之际，本报邀请了4位从军营中成长起来的将军、作家、诗人，讲述浙江军人90年风雨征程中的重要事件、感人故事和曾经的梦想，回顾深埋在岁月河流中的共同记忆。

他们是一座丰碑

　　在纪念建军90周年的日子里，我格外想念老部队。从远一点说，老部队叫浙东纵队，往后就依次称为新四军第1纵队第3旅，华东野战军第1纵队第3师、第20军60师，是人民解放军行列中唯一一支从浙江抗日根据地上成长壮大起来的成师建制的队伍。我是1965年才参军来到这支部队的，那些年还有一些浙东纵队的老同志留着，常能听到他们讲一些激情燃烧的往事。退休后的这些年，我用心查阅了相关资料，寻访了不少当事人，日积月累，弄清了他们战斗的脉络，知道了更多英勇悲壮的故事。最让我感动的，是先烈们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精神。英雄无名，首先就是先烈们这种忘我奋战、从不为名为利的精神。

　　1941年，在中共中央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的领导下，由浦东南渡的抗日武装，浙东地方党组织和游击队，以及从新四军军部和第6师、第1师派来的一大批干部，在浙东汇成了一股强大的革命洪流，开启了共同创建浙东抗日根据地的征程。1943年12月，新四军军部电令浙东抗日武装正式编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坚持在浙东抗战。

　　1945年8月，浙东纵队开始对日伪军发起大反攻，至8月底，除几个主要城市外，浙东纵队基本上消灭了盘踞在四明、三北地区顽抗的日伪军。

　　1945年九十月间，浙东纵队奉命北撤，11月在江苏涟水组建成野战军，被编为新四军第1纵队第3旅，旅长张翼翔，政委何克希。从此，浙东纵队长期处于重点作战方向上，面对的多是精锐主力的敌军，英勇战斗、百炼成钢。

　　1946年12月的宿北战役，3旅遇上了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11师。这是蒋介石的一支王牌军，全美械装备、久经战阵、战风硬朗。战役开始，3旅率8团、9团一夜猛插，抵敌纵深，一举歼灭敌工兵营、骑兵营大部，俘敌600余名，并将敌炮兵团击溃。

　　整编11师遭我突然打击，顿时陷于极度慌乱之中，但至天明，发觉我孤军深入，就急调部队两路猛攻我9团阵地，据守曹家集西侧桥头的二营4连、6连陷入重围。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勇士们顽强抗击。突围时，9团参谋长俞慕耕端着冲锋枪冲在前头，打光了四梭子弹，换弹匣时被敌机枪射中前胸，英勇牺牲。剩下的同志高喊着“为参谋长报仇”的口号，端着刺刀扑向敌群。阵地上刺刀飞舞，杀声震天，最终仅40余人突出重围，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12月中旬，整编11师为防止被分割合围，向1纵展开猛攻，3旅7团能否守住阵地成为全局的关键。战斗一开始，7团就全线接敌，全体指战员顽强抗击、英勇壮烈。在关键的沈庄阵地，7团7连打得只剩11人，来增援的8连一个排只剩3人，14人合成一个班退守到庄沿，敌人越过河堤又向庄沿冲来。这时，7连指导员鞠陶突然跳出战壕，高呼“共产党员跟我来，与阵地共存亡！”14人奋勇杀向敌人。7团参谋长张季伦也率参谋、干事、通讯员、卫生员等11人加入反击，再次打垮敌人的进攻，守住了沈庄。

　　宿北战役最后以一举歼敌3个半旅2.4万人而结束，是我华东野战军自解放战争开始后取得的第一个大胜仗。粟裕多年后还说：“宿北战役让第1纵队英勇顽强的野战作风传开了。”而3旅经过这次血战也小有名气了。上世纪80年代，我在参加《叶飞回忆录》的整理工作时，几次听叶飞同志说到：“别看3旅是游击队出身，资历也不算深，战斗作风却过硬，能打硬仗恶仗。”

　　浙东纵队大多数为浙江、上海人。自古这里出文人，但浙沪人上了战场，却血性虎气、一往无前。上世纪80年代的20军军长杨石毅，北撤前是金萧支队的一名连指导员，他回忆说，浙东纵队北撤后打了几个硬仗恶仗，指战员们拼刺刀的胆气就足了。当时有个顺口溜：“北上山东打恶仗，浙东纵队有胆量，死打硬拼不退让，刺刀插进敌胸膛。”

　　国民党号称有“五大主力”，新1军、新6军在东北，整编11师、整编74师、第5军在华东、中原战场。解放战争中，浙东纵队先后和这三大主力交手，连战皆捷。

　　孟良崮战役，华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全歼整编74师。这时，原浙东纵队已沿革为华野1纵3师。战役中，3师7团、8团首攻凤凰山，9团在界牌、天马山等地顽强阻击援敌。3天的决战中，3师插得进、顶得住、攻得下。师长、团长亲临火线，党员、英模振臂领先，战士们前赴后继，气势冲天。孟良崮战役总攻时，所有参战各师各团的师长、政委，团长、政委都手持冲锋枪和战士们一起冲锋，作战指挥都是直接用口令。英勇壮烈的场面，真是人民解放军永远的光荣和骄傲。

　　战争是最考验人，也是最磨炼人的。3年多的解放战争，让浙东纵队烈火中淬砺，硬仗中升华，在作战规模大、战役层级高、对手多为强敌的战斗中，培养磨砺了不惧艰难、长于穿插、勇于近战的战斗作风，由一支游击队上升为一支野战主力，通常在主要战役的主要方向上担负重要任务。

　　1949年2月，华野1纵3师在人民解放军统一整编中改为20军60师。5月解放上海，60师配属27军作战。有不少上海籍的同志，就在打到家门口时牺牲了。178团二营副营长倪俨，就牺牲在莘庄。

　　1950年10月，20军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第一仗就是著名的长津湖战役。首战歼敌一个战车营，俘获美英官兵240人。接着奋战死鹰岭、黄草岭，和兄弟部队一起给美“王牌军”陆战第1师以歼灭性打击。战役中，60师所在的20军官兵穿着薄薄的南方棉衣，冒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奇寒，在粮弹奇缺的情况下，发扬艰苦卓绝的精神，顽强战斗到底，打出了军威国威。据20军抗美援朝战史记载，60师不少班排战斗到全部壮烈牺牲，掩埋烈士时，看到烈士们个个面向敌方，把把刺刀见血，有的至死仍紧握枪杆，有的抱住敌人难解难分，有的手指上挂着十几个手榴弹拉火圈。长津湖战役被称为世界军事史上最残酷的战役，是坚韧和勇气的史诗。长津湖战役的胜利，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和中华民族的骄傲。

　　每一场战斗都会有指战员牺牲，这其中确实有许多先烈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由于长期处于频繁战斗和高度流动的战争环境，很难建立和保留较全的档案资料，尤其是在战场面临紧急情况时，还主动烧毁档案材料，即使事后补充，也很难齐全。全国许多烈士陵园都有无名烈士墓，许多无名无姓的先烈静静地长眠在那里。新中国成立后，原浙东纵队司令员何克希，在泰山万仙楼北专为1纵3旅的烈士立了碑，上面有708位烈士的名字，那些不知姓名的就没有办法刻上了。何克希说：“我带出来的人，带不回去了，可是我不能忘记他们！”

　　还有一种情况，烈士有名有姓，却查不出他的故乡、找不到他的亲属。2016年4月8日，人民日报以一个整版的篇幅，介绍了社会各界人士寻找“英烈徐志达”的过程。许多人读了文章后很感动，又自发加入到寻找的队伍。后来终于在浙东纵队的后续部队60旅，找到了徐志达的烈士登记表，在杭州找到了他生前战友，弄清了徐志达生前是新四军第1纵队3旅9团1营营长，上海市崇明人，1946年12月在宿北战役中牺牲。但崇明有关部门多方查找，也找不到徐志达的亲属了。

　　英雄无名。先烈们同样向往胜利后的日子、向往温暖的家庭、期待未来的幸福生活，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懂得，没有中国共产党、没有新中国，就实现不了个人的理想。因而，建立新中国，实现民族独立、社会进步、人民幸福，成了他们的信仰。伟大的信仰又点燃内心的火焰，令他们舍生忘死、勇往直前。

　　一晃70多年过去了，岁月早已吹散了硝烟。回望浙东纵队北撤后英勇壮烈的战斗历程，我经常心潮澎湃。我们的党和军队是多么伟大、多么坚强！无数的先烈是多么值得怀念和敬仰！他们活着是一面旗帜，倒下是一座丰碑。可以说，现在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先辈那样的理想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