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溪岸边有人家
方格子
1 村子里要做戏文了。这次来的戏班子是嵊县越剧团,说那个旦角的唱腔不错,台风也齐整,一双手伸出来,十个手指头节节细——我们哪里还有心思低头在田间,心早已飞到朱家门口的祠堂。
祠堂年份有些久了,墙面斑驳,戏台陈旧,木质楼板在踩踏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已然暮年。然而,在童年的记忆里,这里却是与外部世界唯一的关联。戏班子来自远方,稚嫩的我们,从不追究嵊县在哪里,因为从未出过远门。对我们而言,远方包括了上海、北京,当然还有嵊县。由此,我们热爱祠堂,也极欢迎嵊县越剧团。
我常常跟屋后山坡上的莲珍、上只角的春仙,还有堂份姐妹,加上大姐二姐四妹小妹去看戏。我们从大同坞出来,赶集一般穿上出客衣裳,口袋里揣着刚炒熟的葵花籽,沿着小溪到朱家门口。心脏因为激动跳得剧烈,像祠堂响起来的锣鼓,要用力压着自己的情绪,才不至于跳出胸膛。
戏台太高了,我们够不到,只好溜到后台去看戏子们画脸。偶尔有心气好一点的胡琴师傅,招呼我们坐在戏台的左前方,就在胡琴师傅的脚跟头。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后来才知道那出戏叫《碧玉簪》,当时只记得是“三盖衣”,表兄暗恋表妹李秀英,李秀英却因了媒妁之言嫁给了王玉林,表兄伙同媒婆拿一枚碧玉簪设计离间这桩婚事。
台上,富家女李秀英,抖抖索索地要给冤家王玉林盖衣服,“谯楼打罢二更鼓,官人他独坐一旁不理我。我自从嫁到王家有一月多,真好比口吃黄连我心里苦……”回忆、怨怼,一件衣服拎了半宿,犹豫着官人会不会受凉,典型的越剧中才子佳人的路数。
我站在戏台左侧的布帘后面,看母亲站在台下看戏。母亲从义乌王家嫁到双溪大同坞应家,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田间地头也是一把好手,终因生了一堆女儿而不被村人看好。父亲虽是十分疼爱我们,却总要暗自责怪母亲。母亲一边流泪一边看台上的李秀英流泪,感叹李秀英遇人不淑,悲切自己的身世。
童年早已逝去,那个有麻雀停顿筑巢的祠堂,却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年,物质匮乏,但因为有戏文,我们的童年却从未荒芜。
2 在我幼小的心里,大同坞是神秘的所在。因为山湾很深,满眼的青山,站在环桥头,是看不见人家的。
夜晚,山上总有些不知名的鸟的叫声,嚯—嚯—嚯。偶尔也有山风吹过,像有无数人在夜间疾走。很多个夜晚,听着那些鸟叫声,我想象那是祖先的声音,他们沉睡在大同坞,经年累月,看着一代一代人繁衍生息。
那些山也有很多神秘的名字:稚鸡弯、木雪树底下、船陇岗、青弯、静弯山脚……我曾经花了很多童年的时光,用来猜测这些名字的由来。
还有一些问题,我也没有寻找到答案,比如,大同坞几十户人家,基本两个姓,应氏,徐氏。我堂份小伯曾经去永康参加过应氏圆谱活动,带回来一本应氏起源小册子,这个册子里大致记录了应氏的由来。只是谁也不知道,应家祖先是怎样从中原迁徙过来,在大同坞这个山湾里落了脚。另外,徐姓人家是土著还是移民,是徐氏先在大同坞安了家,还是应氏。
大同坞是安宁的,可是,年轻的心也需要热闹:到邻村看电影;骑着脚踏车到同学家去摘栀子花;为了看一件新式衣样,步行十五里路到大源口,在供销社门口张头探脑看上海来的营业员穿上一件草绿色小方领两用衫……年少的我们也喜欢颠沛流离,固执地认为,没有颠沛流离,面容如何能沧桑?没有沧桑的容颜,怎么会成熟?
后来,当我成年之后,却越来越热切地爱着这个山坞旮旯。请让时光倒流二十年,让我回到双溪,回到大同坞,重新与溪水作伴,跟山风为友。
3 大同坞6号,曾经住着我的祖父。
那一年,祖父已经85岁了,一次回家,祖母性急慌忙地对我说,阿平,去木雪树底下看看,你老伯又去找柴火了。木雪树底下是我家的菜园,菜园边沿是一片松树林。我找不到祖父就开始喊,听见了回答,却不见人影。抬头才看到祖父竟然坐在粗壮的树梢上,腰间绑了刀梢,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握着勾刀,看到我,哈哈地笑:“阿平嘛,你回来了。”
此刻,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后一次看到祖父的情形。他坐在医院长廊的塑料椅子上,淡绿色的椅背上搭着他的灰色上衣,我走到他跟前,见他没有反应,索性蹲在他面前,他还是没有认出我,呆呆地看着我。又忽然笑起来:“哈哈哈,是阿平嘛。”
祖父一辈子在双溪,很少有时间外出,也不愿外出,他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是由衷的。近百年的时光里,他躬身于双溪这片沃土,耕作,收获,积攒仁慈与悲悯。在很多个迷惘的日子里,我会跑回祖父家,坐到灶台门口,看柴火热腾腾地烧起来。祖父坐在一边的条凳上,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却仿佛已经说尽了人世。我端起茶碗,喝一口,过不了多久,就又生机勃勃起来。
2007年最后一天,是我记忆里最寒冷的时光,我们把祖父送到了山上。我的祖父,一个大半光阴在山上度过的人,以后的所有时光,都将在山上度过。他慢慢地会成为山的一部分,直到再也没有人想起他的模样。在他的坟头,也许会长出松树、柏树,或者只是一些野草。当然,我们的下一代,如果愿意回到大同坞,在夜晚的山村入睡,也许还能听见那些不知名的鸟的叫声,嚯—嚯—嚯。
4 当我在安静的阳光下重新回味故乡,往事纷至沓来。旧时光里的人和事如今都已变换了容颜,只是,那片土地从未改变,它们默默地看着世事变幻,人事沧桑,什么也不说。
我家在大同坞村口的老屋已经濒临坍塌。在我年幼的记忆里,屋旁边种着一株枣树,枣树很小,来不及结下果子,我家的狗总在枣树下转悠。那天我们刚从地里回来,我手里还握着一根水钩扁担,大姐挑着三环箩,二姐拿的是两齿耙。秋天,阳光很暖,云很薄,枣树的叶子都快落尽了。大姐把肩上的担子卸下,问我和二姐,如果现在能够让我们每人实现一个梦想,你们要什么。
我记得大姐希望枣子快点结果,快点成熟;二姐希望家里三只长毛兔的钱归她,因为她想做一件罩棉布衫,要丹凤朝阳的,上面要有大朵的花。我说,我想离开大同坞,我要到山外去。
我是在秋天的一个黄昏离开双溪的。那一天有风,吹落了很多树叶。然而,要走出去的念头一路追赶着我,我等不及挨到明天。当我背着褪了色、装满文稿的黄书包从双溪出来,走上新关魔车桥时,我知道已把家丢弃在身后,成了漂泊的浮萍,而我是愿意成为浮萍的。我回头再往山里看,有很多甘草都已经黄了,那些在风中摇曳的芒花在夕阳映照下透明起来,脑海就只剩下那四个字:暮色苍茫。后来无论到了哪里,秋天的黄昏,我总会想起从双溪出来的那一刻。
我现在已经很少回到双溪了。有一次回双溪,在朱家门大礼堂门口,看到很多人依旧坐着。他们曾经很年轻,是莳弄庄稼的好把手,现在他们都在慢慢老去。很多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有的年纪大了,眼花了,但还能从我不变的双溪话里听出我是双溪人。
和朋友聊天,说向往一种生活,有间房子,不一定要很大,有个院子,种3株丝瓜、12株凤仙花,养7只鸡。恍然想起,那不是我们多年以前在双溪的日子吗?才知世间有很多热闹,不是每一场热闹都能赶上,外在的热闹总叫人感觉轻浮,心里的热闹才让人沉重。
而今,我的亲人们依然生活在双溪,正过着我向往的日子,这样的好日子我曾毫不留情地丢弃过。现在,我终于获得了一张沧桑的脸,一颗颠沛流离的心。只是,常常会想起向日葵开放的日子,我们姐妹几个如何在阳光下眺望山外的世界。当然,我也知道,双溪依旧是安静的、安宁的,在人世里,与时光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