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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1版:深读

风波即大道 尘土有至情

—述评“百年一缶翁”近代艺术大宗师吴昌硕

  吴昌硕是近代“海上画派”的重要画家,名列“清末海派四杰”之一,与虚谷、任伯年、蒲华齐名,还是“海上画派”后期领袖,也是晚清民初最具有代表性的国画画家。他还是清末著名书法家和金石篆刻家,是西泠印社首任社长,正如他喜以“缶庐”“苦铁”自称,敬者多以“缶翁”称之,他最可自傲的功力还是在金石上,书法与篆刻互相造就,绘画则化用书法笔意、金石气韵入笔墨,遂成经典不朽。

  吴昌硕能顺应时代变迁又坚守书画传统,在绘画上努力融通文人写意雅韵和民间通俗写实风、吴门画派和浙派画风,在篆刻上打破浙派、皖派风格藩篱,在书法上树立自己的风格,在豁达圆融境界基础上修炼成书画诗印“四艺”皆长且能贯通,以鲜明个人风格、厚重人文内涵,成就典范,既葆有文人画诗书画印的格局,又能独创新意,以“四艺”合一、从传统中开新的整体艺术成就享誉海内外,并对近百年来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走向产生深远影响。

  而这一切都和吴昌硕出身乡土民间,少年到中老年漫长时光经历战乱、流浪、治学游学、求艺游艺、科举、教书、门客、司账、游宦、戍边入幕、卖画等生计生涯的磨砺历练,书斋画室之外的生活阅历比一般同时期书画家更丰富多元,交游也更广泛复杂有莫大关系。他从家乡彰吴村、安吉走向湖州、杭州、嘉兴、苏州,最终选择来到上海,从书画金石领域的另类旁观者成为此间一代宗师的人生传奇恰与上海成为中国近代书画中心、海上画派崛起的历程暗合,晚年他的盛名更超越国界具有影响东亚的广度,更可见他的眼界胸襟。他成为西泠印社社长和海上画派后期领袖,也可作为近代书画家、文化名人成功的范式。

  关于吴昌硕这位“百年一缶翁”在中国近代艺术史上的独特超然地位,可大致归结为以下四点:

  四艺五绝:

  海上画派后期领袖

  吴昌硕1911年来到上海后,多得湖州同乡王一亭之助。他们结识于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这是上海当时最著名的书画团体,上海最早的组织严密的书画会,上海第一个集书画创作、鉴赏与经营于一身的民间社团。吴昌硕首任副会长,1915年成为名誉会长。

  吴昌硕弟子王个簃后来说老师书过于画、诗过于书、篆刻过于诗,德行尤过于篆刻,是为五绝,就是四艺加上“德行”。“德行”体现为吴昌硕豁达超脱的待人处世之道,喜欢广结善缘。拜德行、师友助益之赐,他晚年的人生终于徐徐展开华美篇章。

  太平天国战争后,时代变迁、世风流转,海派画风中吴门画派影响淡出,而浙派画风华丽强悍的逸笔写意更符合市民口味。吴昌硕有深厚的文人诗书画印底子,又来自民间,了悟雅俗的融通。他和海上画派中的浙江画人杨伯润、吴谷祥、蒲华、任伯年、高邕、张熊等,合力造就了雅俗共赏的海派绘画和海上画派。

  吴昌硕来到上海,在世俗和传统间找到可相通处,以传统文化的智慧去体察现实生活、人的真情实感,从此与海派绘画和上海这个江南文化新中心共同成长。

  在上海,吴昌硕以高古朴拙又烂漫真淳的金石画风,成为传统大写意花卉画的殿军,也是现代写意花卉的开山人。他的缶门弟子有百余人,陈师曾、王一亭、诸闻韵、诸乐三、钱瘦铁、陈半丁、王个簃、沙孟海等人都列其门下,所谓“天下几人学缶翁”。后来和他并称现代绘画四大家的齐白石、潘天寿,和他亦友亦徒。北平画坛领袖陈师曾则说“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把老师和徐渭、石涛相比。可见吴昌硕声望。

  “社讵敢长”:

  西泠印社首任社长

  1904年,杭州印人丁仁等四人发起创建印学雅集组织“西泠印社”,61岁的吴昌硕正在杭州,极表赞成。到1913年重阳节,西泠印社正式成立。公推吴昌硕为第一任社长,可见他此时印学地位,成为首任社长是众望所归,虽然他自谦“社讵敢长”。印社选址在昔日吴昌硕求学杭州的孤山诂经精舍旁,可谓缘分。日后西泠印社成为中国研究金石篆刻最著名的学术团体,有“天下第一名社”之称。吴昌硕与印社的声望一直相得益彰。

  吴昌硕诗书画印四艺兼备,但始终认为自己“印为首”。此时他的印学成就更有了超越国界、影响东亚文化圈的能力。篆刻家、日本碑学始祖日下部鸣鹤最早与他交往,日下部的学生河井仙郎也来投他门下为徒,长尾甲也和他成为师友。西泠印社成立时,随吴昌硕参加印社活动的长尾和河井也成为印社第一批成员。1913年,吴昌硕还以印社为窗口,与日本艺友举办了纪念“兰亭雅集”一千五百六十周年的文化雅集。东晋永和九年(353)春王羲之等参与的“兰亭雅集”是浙江文化的重要意象和标志。吴昌硕参与西泠印社、“兰亭雅集”纪念活动,都显示了他的远大眼光。

  从十四岁开始篆刻创作到七十岁登上西泠印社社长之位,半甲子辛苦耕耘开拓,开创了“吴派”一代新印风。1917年,吴昌硕为印社撰联:“印讵无源?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回溯浙派印学发展,也回顾了自身艺路。他又刻“西泠印社中人”印,表达印学、金石艺术是其心灵归属。

  1921年,吴昌硕组织印社社员王一亭和丁仁等西泠四子捐书画印谱和古画义卖,筹集8000元,赎回将被卖到日本的浙东出土珍贵汉碑《汉三老讳字忌日碑》,在印社建石室保存。日本雕塑家倾慕他的品行道义,造他的铜像。吴昌硕转赠印社,印社置于社中纪念浙派鼻祖、杭州印人丁敬的龙泓洞中,称“缶龛”。

  经岁月磨砺,也随着学养见识的增长,吴昌硕这块奇崛“山石”正如当年他的诂经精舍老师、德清俞樾等前辈期望的已“削觚为圆”,在印艺和性情上都去掉了生硬太甚的圭角而化身为润泽和雅的印章,朴直方正、抱残守缺的性格加入融通成熟、与时俱进的元素。于是,他被推上艺术和历史的前台,实至名归成为印社之长。西泠印社是吴昌硕晚年重要的契机和平台,和他成为海上画派领袖相辅相成,为他的文化地位大成奠定基础。

  “尘土有至情”:

  豫园书画善会发起人

  1909年,吴昌硕和蒲华等沪上书画界同人百多人,发起成立上海豫园书画善会,义卖书画以赈灾救民。善会是近代中国首个集艺术团体和慈善机构于一体的组织。

  吴昌硕少年遭遇战乱家破人亡,又半生逆境,日子多寒酸穷愁,晚年他来上海后生活渐富足。此时他热心助人的慈悲情怀不改,曾帮助安葬蒲华等故友,多次参与书画善会救济灾民。他的画、题画诗多有记录,如《墨菜》诗说“海内穷民多菜色”,《秋风》诗说“秋风茅屋最关心”,自题《饥看天图》诗说“海内谷不熟,谁绘《流民图》?”《苦寒吟》诗说“愿彼苍天顾穷民,阳和煦物万物生。”1917年、1919年,吴昌硕曾绘《流民图》义卖,救济直隶、奉天灾民,“画中有诗哀流民”,曾亲身经历饥荒、受到帮助的他始终不忘以己及人。

  吴昌硕晚年还受佛教徒王一亭影响,多画观世音、弥陀佛(布袋和尚)等佛像,还有罗汉像、抓鬼钟馗像,体现济世救人思想。

  生逢乱世、又遭受战乱之痛的吴昌硕最祈盼的还是时世太平。1914年他送长尾甲的《墨梅图》,题诗说“老眼只盼天下平”,曾经历甲午战争的他,希望能以艺术、友谊弥合世间的不和争端。吴昌硕晚年题跋、诗文多有“太平”“和平”字眼,如《释迦》诗说“杨枝露滴洗兵甲……人皆长寿年长丰”,还有“使我七十八叟耳聋足蹩心太平”。

  1913年,吴昌硕有《七十自寿》诗:“我年十七遭寇难,人亡家破滋忧虞。……坐观太平双眼悬。”先写少年时遭受战乱、家破人亡的忧虑孤愤,仍表达对和平的渴望。1923年他在《八十自寿》诗里也说“安得银河倒泻甲兵洗?心太平在《黄庭》里”,1926年还作诗“心太平知何日事?”

  1922年,79岁的吴昌硕为王一亭题联:“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用的是佛教劝勉警语,含义深刻独到。这两句诗表达的悲天悯人情怀、豁达宽广境界其实是儒道释文化共通的。前一句寓意时世磨砺对个人成才的作用,勾勒了吴昌硕一生际遇努力,后一句暗合他一生中感受到的许多至情至性、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都化入他的诗书画印。

  1925年,82岁的吴昌硕写四言诗自题画像说:“……沧海横流,苟全若瓦。南山之寿,悠然见也。”说如今乱世,自己只能“以缶为庐”,以艺术苟全生命与性情,只期盼岁月太平。

  吴昌硕于1927年去世,选择造墓余杭超山,此地有他最爱的梅花。“安得梅边结茅庐?”1932年,他落葬宋梅百步内。当时名家祭文挽联无数,而弟子私谥他为“贞逸”先生,贞为高古,逸也野逸,适合他的人品也适合他的艺术。

  南华秋水,北苑春山:近代艺术大宗师

  吴昌硕晚年在上海度过16年时光(1911—1927),来往的多是清末文化遗民圈的各界一流人物如陈三立、康有为、沈曾植等。陈三立有“中国古典最后一个诗人”之称,吴昌硕在画坛地位与他在诗坛地位相似。嘉兴沈曾植、康有为和他同为清末民初书法界代表人物,对近现代书法影响深刻。

  对此时的声誉,吴昌硕始终心底保持清醒认识和自我警诫。1925年他自题画像说“书画篆刻,在古人下。人或誉之,自信者寡。”他还曾为兰花画作长题跋,以《离骚》里的空谷野兰无人识自比,说自己曾是野梅、弃石、陶缶,如今登上艺坛之巅,多亏机缘际遇、伯乐师友。

  所以此时吴昌硕仍一如既往地勤奋,“丹青不知老将至”。他依然隔夜磨成一斛墨,第二天早上醒来马上挥毫。有一次,他还把友人送的虞山澄泥砚给磨穿了。他有作画时舔笔凝思的习惯,便笑称自己“颇具吃墨量”,说每天吃墨,还说藤黄有毒而花青可解毒。

  暮年的吴昌硕仍天真率性,可谓返璞归真,他是受传统道家艺术精神影响的艺术家。他晚年自称耳聋,也是以聋自晦。“大聋不聋”加强了他大智若愚、土木形骸的形象,这和他晚年艺术追求大巧若拙、大朴不雕是契合的。

  陈三立说他内峻洁而外和易,弟子陈师曾、王个簃也都赞美老师性情恬淡、穷达得丧,从不措意小节。正如他晚年寓所名“去驻随缘室”,显示了随遇而安、不拘一格的旷达胸襟。这就是道家的“和光同俗”,和他忧世忧民、愤世嫉俗的一面并不矛盾。吴昌硕对有人造他的假画很宽容,但对后辈和自己的艺术十分认真。他觉得自己山水人物外行,就不耻下问,广益多师苦学,至老不倦。他还学诗,听说自己的诗被选入诗选就高兴地说“我也是诗人了!”

  少年经历生死绝境,晚年又饱受病痛之苦,但吴昌硕仍能保持宽厚谦虚诙谐天真的性情,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悲天悯人,成就传统文化里的理想人格典范。还将这些性情、领悟都融入他的艺术,使得他的画有天真烂漫、大气磅礴、雅俗共赏、返璞归真的韵味。他成为海上画派领袖的确靠第五绝即人格魅力。

  1927年重阳,上海名流聚会。陈三立后来说起此日对吴昌硕的最后印象“对之竦然若古木,若瘦藤寒石,缥缈出霄光霞气中也”,在他眼中吴昌硕是乱世苍茫中一逸人士夫,他的形象已和他画里的古木瘦藤寒石融为一体,体现了道家“真人”“无为”境界。而吴昌硕的绝笔是一幅墨兰,朋友说此画得庄子“神全”和《离骚》神韵,也说他的艺术得道家自由逍遥神韵。吴昌硕晚年家门上有对联“南华秋水,北苑春山”,指庄子《秋水篇》和五代画家董源的笔下山水,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和艺术技巧的两大偶像。吴昌硕以庄子、董源为楷模,而旁人的眼里他就是传统文化典范。

  近代书法家于右任赞誉晚年吴昌硕“诗书画而外复作印人,绝艺飞行全世界;元明清以来及于民国,风流占断百名家”,认为吴昌硕以新的“四艺”范式,成为近代艺术家、文化名人楷模。吴昌硕的晚年,依靠新的人生和艺术定位,凭借更广泛的交游以及时代、地域带来的新机缘遇合,对时代、人生更敏锐深刻、豁达广阔的洞察,还有豁达不羁性情和天真不衰才情,于秃笔老墨、野梅古石中开海上画派一代新风,以鲜明艺术风格、厚重人格魅力影响此后的画坛书法金石界至深远,终成一代承前启后、与时俱进的大宗师。

  【作者为浙江省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


浙江日报 深读 00011 风波即大道 尘土有至情 2017-07-10 4499482 2 2017年07月10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