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岁的隶书大家沈定庵临池不辍、著书立说—
文章世所重 笔力老更工
本报记者 刘慧
沈定庵是书法家,在当代书法的隶书世界中,堪称泰斗级人物。
“端庄杂流丽,刚健含袅娜。”苏东坡这句名言,用来评析沈定庵先生的书法艺术,真是恰如其分。他擅长各体,篆、隶、真、行、草,均有深厚功底。他的隶篆、隶楷、隶行、隶草等书体各臻其妙。尤其是隶篆,起笔如伐柯,收笔如控勒,结合得那样自然、洒脱、生动,显得纵敛随心,从容不迫。一字、一行、一整幅,上下映带,左右顾盼,为求画面效应,常于正文两侧用行草作款识,突出动静结合,故气势、气韵、感染力极强,以致百看不厌。
他,修为自身,波澜不惊,一念只为这古穆而设。于是,线条越写越厚实,点画越写越沉着,间架越写越开阔,章法越写越天然。书为心画,书如其人,尤为可贵的是,今年已92岁高龄的沈定庵先生,不安于现状,以具有现代精神的书法家的良知,继续扩展着书法的审美空间。
习书做人,
都要端端正正
走进沈定庵先生家,书香扑面而来。与沈老交谈更是种享受,他言语间谈笑风生,眉宇间神清气爽。
“书法跟做人一样,一定要端端正正。”整个采访过程,如同上了一堂中国书法的欣赏课——不论斗方还是条幅、长卷还是横披,沈定庵的书法作品都融朴茂、谨严、古拙、雅致于一体,体势雄强又低回婉转,笔力遒劲又意态丰盈,既蕴含了“碑学”的高度,又展现了“帖学”的神韵。
沈定庵,1927年出生,绍兴人。6岁习字,得父亲沈华山启蒙。沈华山为近代大画家王一亭弟子,曾任镜湖书画社社长。庶母诸素君工写意和工笔人物。12岁时,沈定庵在双亲的训导下,系统地学习篆刻、书法、绘画。
也是6岁那年,父亲描摹了一幅画像,由年幼的沈定庵题字,悬挂在他的镜湖书画社里。一天,书画家徐生翁造访镜湖书画社,寒暄几句之后,徐老先生的目光落在了这幅画的题字上,当他得知是沈定庵所写,便叮嘱华山先生:“这个题字别看东倒西歪的,但有一定的风格,应该好好培养。”
面对面,沈老还向我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抗日战争时期,他随父避难广州。一日上街,偶然瞥见一家店铺里挂着清代书法大家伊秉绶的手迹,顿时如醉如痴,双腿生根一般,再也挪不动,竟大胆开口求借。店主摇头说:“不能借,但你要喜欢,可以到这里来临写。”他果然回家连夜磨墨盈瓯,备好纸笔,第二天一早就如约去临摹。天赋秉性加上勤奋好学,使他进步很快。店主蔡惠和先生见他小小年纪如此好学,乃尽出所藏供他临摹。日后,沈定庵开始临摹伊秉绶的《默庵集锦》,每每心摹手追,几至废寝忘食。
少年沈定庵获此良机,便探本求源,推索其意。“于篆学散氏盘、石鼓文,又复沉浸于六朝、北魏书体,每种各临摹数十遍。这样朝夕临读,寒暑不辍,达数年之久,受益匪浅。”而立之年,经人引荐,沈定庵正式列入徐生翁门下,自此更是废寝忘食,数十年如一日,遍临汉魏六朝碑志,以其超悟及勤奋卓然成家。
沈老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1987年,他应邀赴新加坡参加书法展,带去的是一幅徐渭的诗:“山深熟石榴,向日便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当时新加坡的书家见了这幅作品便竖起大拇指:“伊秉绶!”而沈定庵却脸红了,觉得自己的书法个性还不够明显。从此更下苦功,穷其变通。
到了1999年,他再次应邀赴新加坡举办个展。面对潮涌般的参观人流,有当地名家怂恿沈定庵当场露一手。他也不推辞,卷起双袖,向四周扫了一圈,嘿嘿笑着,挥毫便成一诗:“海上方壶景,狮城处处新。兰亭修禊日,俯仰即嘉宾。”掌声顿时响起,当地书家、观众无不叹服。
对于学习书法,沈老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书法就是要有恒心,学一个帖,写一个碑,开始的时候一定要像。时间长了领会了,等神似后,就要主动创新。有一次我写到一个‘君子’的‘君’,下面有个‘口’字,我这个‘口’写得不方不正,父亲看到后严厉批评我。从这个细小的事情看,书法和做人一样,一定要端端正正。”自此以后,凡下笔前,他必先想一想父亲的教诲,别说是一个“口”字,有时候一撇一捺,他也要看个十遍八遍,斜了没有?歪了没有?他都要弄清楚才罢休。
自成一体,当代隶书大家
清代碑学复兴,隶书艺术异军突起,书家以正、草、篆籀入隶,动、静相整合的隶书面貌,充分展示了清隶“放意自得”和“心手达情”的时代特色。
沈定庵对隶书的热爱,并不是赶清人的“时髦”,而是凭借自己的眼睛,发现了清代隶书艺术的魅力。对于隶书,沈定庵提出“理通”“力遒”“形美”——理通,合乎规矩法度;力遒,是指写得力饱气足;形美,是指书法优美的造型。这三点,就是沈定庵对自己隶书创作的概括。
书房四壁,墨香弥漫。细细品读,沈定庵隶书首先基于博大精深的汉隶,得其气韵、神采。方笔圆笔,虚实相间。看那“友芝兰”三字逆如平出,收笔不蓄势,线条极富灵动之感。这股雄强之气脱胎于伊秉绶,又极大借鉴石鼓文的结字规律。篆书要求对称,向往平衡,沈定庵的隶书吸纳了篆书特点,线条曲折,字形流畅、昂扬、厚重,具有现代审美语汇,那就是现代感和现代视觉力量。
打开《沈定庵书法作品选》,最强烈的印象是恣肆汪洋、雷霆万钧,如此纯熟决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在《隶书简论》一文中自有独到见解:作隶须力遒,是指写得力饱气足,使人看来起劲。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早已成为品评书法作品公认的标准之一。
在沈老看来,要想获得“有力之美”的效果,首先取决于作者驾驭毛笔这一特殊工具的功夫和技能。这种力,并不是求其表面张扬外露,而是渗透着作者的情意并表现于笔墨,使之有一种“骨劲”和“内美”。这里所谓的“笔力”,其意有二:一曰“骨劲”,需日夕操练方能得之;一曰“内美”,需日积月累方能养成。先生于此,呕心沥血,孜孜以求,窥其学书经历,可见一斑。
笔力到老,老到更工。
如今,沈老已92岁高龄,仍手不释卷,终日临池不辍。南朝王僧虔《答竟陵王书》云:“古今既异,无以辨其优劣,唯见笔力惊绝耳。”笔力惊绝者,方显书法造诣之高也。观沈定庵先生作书,落笔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笔锋行走纸上,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方整、流丽、奇古,他将手中一杆毛笔使得出神入化,书法悟透秦汉意。其于笔力的贯注深入精微:中锋涩进,节节加劲,如蚕食叶,如锥画沙。当有人问他习书有何秘诀时,他笑笑说:“老老实实临帖,不会很快讨好,但路子正、稳健,看似慢,其实进步反而快。要真说秘诀也是有的,用笔尽可能笔笔中锋,追求线条厚重、饱满、通畅之境。”这其实也是沈定庵几十年苦练“骨劲”的经验之谈。
正如沙孟海先生所言:“上海有个王遽常,写的字不像他老师沈寐叟;会稽沈定庵师从徐生翁,作品亦难见到生翁的痕迹。”
“我行我素,师古不泥古,敢创新,正如做人的性格一样,还有重要一条,就是广博的学识与多方面的素养。”沈定庵对老师徐生翁书法成就的归纳,何尝不是对自己在书法艺术追求中的总结?
著书立说,甘苦乐在其中
笑谈间,沈定庵转身走进书房,双手捧出厚厚两本刚由西泠印社出版的新书《近百年绍兴书画家传》。
那是1979年,退休后的沈定庵全身心投入到书写上。自2000年以来,他开始把目光投向绍兴卓有成就的老一辈书画篆刻家,要为他们写一本书。以散文、随笔形式写出的《近百年绍兴书画家传》,厚重而隽永。
这是书坛一笔宝贵财富。
在他的笔下,书画篆刻家徐生翁、袁梦白、赵雪侯、范守白、李鸿梁、周茂斋等人鲜活的一面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本传记对于后人研究绍兴书画家们的创作艺术,有一定的作用。”这位在书坛耕耘了一生的书法家,在书法创作的同时,又为中国书画的精髓保存与传播树碑立传,笔耕不止。
静静地,打开这本还散发着墨香的《近百年绍兴书画家传》,你可以品味到沈定庵写人物,大多为亲历亲见,有过从有往还者,故有情有义、有音容笑貌呈现。书中所记之事,他本人也大多身在其中。这些有品位有曲折的故事,微言大义生动活泼引人入胜。例如,他写“四通”之才余任天,写他第一次去余任天先生家里拜谒,余先生就亲自开箱给他这个初次见面的晚辈看收藏,还开门见山把自己收藏的一件邓石如隶书大堂是揭底填墨的“底细”兜了出来,足见其人的真诚与坦率。
人如其文,文如其人。沈定庵文中不仅记传主生平逸事堪称珍贵,亦凸现作者的情怀,令人起敬。例如他在《青藤传灯徐生翁》中写道:自己6岁就因其父认识徐生翁,习书之作即得徐生翁称赞。抗日战争爆发,一家避难广州,但家破人亡,胜利后只身回到绍兴。一日,他携了父亲遗留的两张徐生翁旧作拜访徐先生。徐先生见旧作很不满意,便以一字一画两件新作换回两张旧作,新作上还署以“定庵世兄”。徐生翁对作品艺术质量严格要求和提携后辈的精神令人起敬。徐生翁从不收学生,沈定庵追随20多年方才成为真正唯一的入室弟子。正因为沈定庵这种执着的尊师之道,和徐渭相似、生前名不出越中的徐生翁的艺术精神才得以传播于今世。
古越书坛,历来才艺精湛者甚多,除了会稽“二王”,若杨维桢之跌宕奇纵,徐文长之狂放不羁,彪炳书史,足可为证。绍兴也是人才辈出的文化摇篮,但一般史家皆言必称任伯年、罗振玉、蔡元培、鲁迅、马一浮、陈半丁、来楚生等这些文化名家,而往往忽略了那些有真才实学而其名不显的民间艺术家。《近百年绍兴书画家传》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此。
除了尽可能钩沉其人生平与艺术的要行要素要言外,在《近百年绍兴书画家传》中,沈老均为他们配了一张以上的书画作品图版,供读者自行去品味其人其艺之实。这又是一般传统著史者难以办到的。
此外,沈定庵还撰有《论王羲之的书法艺术及其思想》《徐生翁先生及其书法艺术》《简论徐生翁先生书法艺术的历史地位》等文。有《沈定庵书法作品选》《沈定庵隶书两种》《定庵随笔》行世。
文章惊世世所重,笔力到老老更工,沈定庵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