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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1版:深读·思想者

瑞安孙氏与近代永嘉学派复兴

  永嘉学派的近代复兴展现出儒学在时代变动中存续嬗变的某种规律。一种文化传统、一种思想,前人、前辈留给我们这些东西,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是一种精神上的资源,这种精神上的资源必须结合我们今天的社会、今天的时代的需要,来加以接受和理解。瑞安孙氏与近代永嘉学派复兴这一现象,值得我们更加深入地考察与探究。

  永嘉学派思想的形成是在大的历史氛围当中,当地的学者,读书人自发、自觉追求的结果。而其在历史上从鼎盛到式微,再到复兴的历史则更能告诉我们,怎样才能走在时代的前列,如何根据这个时代的要求发展,迅速地进入到当下的全面深化改革的状态中来,继续走在前列。在具体的历史场景当中,努力探索、努力实践,这就是要体会永嘉学派强调实事求是。我们探究从永嘉学派的发源和复兴,在历史的具体语境中,得到启发,形成自己的观点。

  政治上永嘉学派反对君尊臣卑,主张君臣一体,主张抗金和改革弊政,经济上反对以义抑利、重农抑商,主张以功利统一仁义,以国家之力扶持工商业;哲学上批判程朱理学,主张道不离器物。由于它注重研究实际问题,提倡事功,反对空谈义理心性,和以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一起被并称为事功学派。它是我国学术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学派,在当时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鼎足而立。

  永嘉学派其代表人物有薛季宣、陈傅良、叶适等“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反对空谈性理,倡导“制度新学”,打破了北宋以来理学一统学界的格局。随着宋元鼎革,永嘉学走向衰落,日趋式微,甚至在元明两代少人问津,几成绝学。近代以降,外患日亟,内忧愈烈,士人们逐渐意识到,无论是汉学之考据,还是宋学之义理,都难以应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于是纷纷主张经世致用,从传统文化中寻求资源,向来以追求事功为特征的永嘉学派因之再度复兴。而引领永嘉学派复兴大潮的正是浙江瑞安孙氏家族。

  瑞安孙氏,其先祖出于春秋时齐国的田敬仲完,完五世孙书为齐大夫,因军功赐姓孙氏,食采于乐安。书生凭,凭生武,而武即战国名将孙武,“武奔吴为将军,其子明食采于富春,于是为富春人。”五代时期,孙氏后裔孙惟眭一支自福建长溪迁居瑞安盘谷,瑞安孙氏由此发源。孙惟眭累传至清前期有孙希曾,希曾生三子衣言、锵鸣、嘉言,衣言生子诒让。孙诒让有“朴学大师”之誉,章太炎称他“三百年绝等双”。自此,瑞安孙氏门庭方显。

  文献资料是一个学派思想主张赖以传承的基础。永嘉学派大师辈出,著述繁富,但却始终没得到妥善整理,遂致后人对先贤的生平学说知之甚少。所以整理乡邦文献便成为孙氏父子的首要任务。孙氏父子凭借自身优越的藏书资源(其藏书楼玉海楼是江南四大藏书楼之一,存各类书刊近十万卷),整理刊刻了大量先贤著作,为后人研究永嘉学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此举也是孙氏父子能够撬动永嘉学派复兴,不至于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整理文献的同时,孙氏父子不忘推陈出新,融会中西,对永嘉学派进行了创新。晚清时期,西学东渐已成不可逆转之势,许多士人拘于成见,对西学或声讨排拒,或不闻不问,与时代脱轨。孙氏父子则对西方学术持较为理性的态度,选择性地加以吸收采纳。孙锵鸣在主讲上海龙门书院时,“通国议论蔽固甚”,他苦于学生每日仅埋首于八股试帖之中,无法接触实学。恰好江南制造总局就在上海,附设译书局,“稍译刊西洋籍若干种,然士大夫耻阅之”。孙锵鸣冒着被士林非议的风险,“慨然言于苏松太分巡,移取局译西籍每种各一份存院,俾诸生纵阅”。学生起初对孙之行为颇为不解,曾惊怪相语曰:“孙老师真理学,何乃如此?何乃如此?”不过十多年后,“士论渐进,乃共钦先生之识力焉。”而孙诒让更是青出于蓝,中法战争后,孙开始接触西学书刊,后遍览群籍,积累了丰富的西方科学知识。孙诒让对西学甚为推崇,以未能亲至西国游历考察为憾,曾言:“虽少年读过中国经史,而不识西国文字,但看译本的书,总自己惭愧学问浅陋……恨自己不能一到西洋各国,考察文明政治教化的规模及一切大小学堂的办法,增长知识。”

  孙积极利用西学知识研究中国问题,比如他以西方的政教制度来解释《周礼》,虽有失偏颇,却反映出其会通中西学术的努力。也正是凭借这种开明态度,孙氏父子将西学融入到永嘉学之中,为其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刊刻先哲遗著,改造永嘉学术之余,孙氏父子还悉心培养青年才俊,授徒讲学,保证永嘉学能薪火相传。光绪元年(1875),孙氏兄弟筑“诒善祠塾”,孙衣言以永嘉学垂为世训,手题楹帖:“务求知古如君举,尤喜能文似水心。”据孙氏弟子黄体芳回忆:“自弱冠从吾师游,每侍坐,辄闻吾师称南宋乡先生之学,以教学者有所论著,必三致意焉。”孙锵鸣的女婿宋恕也称:“(孙锵鸣)曾授恕以戴先生所编之《颜氏学记》。其他如吴顾氏绛、冯氏桂芬、湘王夫之、魏氏源等之著亦时时称道,独惜未见蜀唐氏甄之《潜书》耳。”由此可见,孙氏授课内容并非迂腐不堪的科考策文,而是以永嘉学派及清代经世人物的学术著作为主。如此授徒数十年,先后于孙氏门下问业诸子有泰顺林用霖、周焕枢、晓恩熙、季兰、永嘉王景羲、乐清陈国锵、平阳张蔚文、宋恕、青田章式典、瑞安林庆衍、陈黻宸、陈虬、黄体芳、黄绍箕、黄绍第、王翼传、周伯龙、仲龙、项葱、申芳兰、何庆辅、胡调元、池云山等数十人。面对永嘉学术在瑞安渐呈显学,孙衣言也不禁喜称:“独幸乾淳儒术在,于今乡里渐多才。”

  在复兴永嘉学的过程中,孙氏父子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秉承瑞安先哲经邦济世之遗训,身体力行,投身于社会实业当中。晚清西方种痘法传入温州,绝大多数温州人对其心存疑虑,“莫敢先试”,导致婴儿多早殇。孙锵鸣对该医术深信不疑,“先试于家以劝州人,由是盛行,活儿甚众。”此外,孙锵鸣还认识到女学的重要性,经常“为乡士大夫引西汉诗说,述三代女学之盛,津津乎有味其言之,以期渐移积习,由是温女识字者渐多焉。”作为朴学殿军,孙诒让不仅学问“三百年绝等无双”,还在发展温州农工商业方面走在前列。1904年孙组织富强矿务公司,开采永嘉铅矿,同年创办东瓯通利公司、大新轮船股份公司,租用轮船开辟温州至上海沿海航线,嗣后又发起开设了人力车公司,发展温州市内交通。1905年,孙诒让被提名为江浙渔业公司副总经理,之后不久又被推举为瑞安商会总理,领导了温属六县抵制美货运动。可以说,像孙诒让这样既执学界之牛耳,又能于商场屡获成功的知识分子,在近代实属凤毛麟角。

  通过整理文献、融会中西、培育人才和躬身实业,瑞安孙氏父子及其后人、弟子们使永嘉学派于时隔数百年之后再度焕发生机、绵延至今。这既是永嘉学派“贯穿古今、通经致用”思想在近代的延续,又是于危机刺激下传统学术向现代转型的典型案例。永嘉学派的近代复兴展现出儒学在时代变动中存续嬗变的某种规律。一种文化传统、一种思想,前人、前辈留给我们这些东西,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是一种精神上的资源,这种精神上的资源必须结合我们今天的社会、今天时代的需要,来加以接受和理解。因此,瑞安孙氏与近代永嘉学复兴这一现象值得我们好好考察与探究。

  【作者为中共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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