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阵细雨洒落
草白
最初,我只知道那个日子来临,人们可以获取很多好东西,新衣服,新生活,新的岁数,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如今,当那么多新年过去,我好像并没有得到真正想要的,除了岁数;几何般增长的岁数,也不能表达我身体里的秘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依然相信一些东西。
新年要敬天神,这是我奶奶的必做之事。天神当然住在天上,天那么高,那么黑,那么空旷,通向天神的路似乎遥不可及,必须借助寺庙门前那根二三丈高的木柱,柱顶上挂着的灯,锈迹斑斑,灯罩里透出暗的光,朦胧的光,虔诚的光。天神能看见这光吗?
当然能啊。
有了光,便有了庇护,有了抚慰,有了依托。我和奶奶趴在窗口张望,白天看到的是木柱子,晚上才是光,玻璃灯罩里透出的光,曲曲折折,毛毛茸茸,就像雨前的月亮。
每当天灯升起,奶奶就犯嘀咕,大概在说,得费点心,才能把一年的日子过好。奶奶这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对天上的爷爷讲。
在家里,奶奶点的是蜡烛,火苗在墙壁上跳舞,好看极了。奶奶焚香,供果,添水,忙里忙外,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奶奶请来灶头神、财神、药王菩萨、观音菩萨……神秘的客人越请越多,奶奶的经文也越念越长。
点灯的日子,我轻手轻脚,轻声轻气,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他们,怠慢了他们,惹奶奶和神灵们不开心。
夜里,灯闭了,人寝了,牲畜睡了,那壁龛里等着被喂养的神像,那上天入地的神灵和菩萨,也静静地端坐一隅。房屋如碗,盛满神的呼吸。红色烛泪滴在烛台上,发出滚烫的滋滋滋响。人和菩萨都熟睡了,那光也恹恹欲睡,有一下,没一下,舔着墙壁,快要烧尽了,怎么办呀?我在梦里也着急起来。奶奶腾地一下从床上跃起,揉揉惺忪的眼,穿鞋,走到神龛前,点火,续烛,添水,动作麻利。
第二天醒来,我故意问她,是谁在半夜里给菩萨续火?
奶奶红着脸说,不知道呀。
难道是菩萨自己?
奶奶还是说,不知道呀。一面回答,一面凑近灶台,去刮那烛泪。烛泪斑驳,都嵌进奶奶的指甲缝里,奶奶察觉不到。
福泉庵的天灯大概要点到元宵才降落,而家里的灯,在正月初一过后,就要吹灭了。奶奶要带我去看灯,看外面木柱上悬挂着的灯,我说好。
走在通往福泉庵的路上,祖孙俩走在新年的寒风中,奶奶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天灯在抬头可及处。暮色中,那暗淡的光芒,让我想起死去的人。我的爷爷、外公,他们已经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新年常给人一种梦境中的错觉。时间并没有真的过去,它还会回来,一次次地回到起点。那些古老的东西正变得年轻,重新充满意义。
每当躺在新年的床上,有个声音总在我耳旁喋喋不休;从我童年开始,那个声音就出现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它在说什么,我总是无视它的存在。
现实中,有个声音却让我无法拒绝。楼下堂屋里传来我爷爷的大嗓门,因为持续衰退的听力,他的嗓门正变得洪亮,无限制地往上抬高自己——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参与和呼喊。它灌满力量,像鞭炮一样具有摧毁性和爆发力,带着无意识与蛮横,震得屋子和楼板嗡嗡作响。
爷爷在喊我起床。
那时候,爷爷是我最讨厌的人。他的声音让我想要逃跑,或者把自己藏进墙壁深处,不让他找到。他总在我最欢乐的时候打扰我,让我做这个那个。而这个屋里的大人,他是谁也差遣不动的。
过年了,窗外又响起炮仗声,奶奶在阁楼上念经,而我躺在床上。在所有的时间里,都有一种时间本身所无法表达的东西。新年的存在难道仅仅是为了表明事物流逝的频率吗?那么多年过去,那么多时间过去,那些消失了的事物并没有在我心里彻底消失。
可我依然热爱新年,就像对未知事物的爱与渴求。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有一年,穿上新衣服的我喝醉了,我们全家都醉了。我们呼吸着,摇晃着,快乐着,说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一屋子醉醺醺的话。好像独白或誓言。许多美丽的肥皂泡从我们头顶升起。
新年第一天,不翻白眼,不说脏话,不泼水,不制造欲望和垃圾。呵,这奇遇和神迹所在的日子,竟让我充满了深深的安宁与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