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海的态度,就是对自己的态度—
东门头:别样的赶海
本报记者 邓国芳 市委报道组 周旻澍 吴敏力
核心提示: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召开的第二十九次会议,提出十二项改革方案,其中“建立湿地保护修复制度,加强海岸线保护与利用”一项,对海洋大省浙江来说意义深远。
虽是陆域资源小省,浙江却是一个海洋资源大省,是全国拥有最长海岸线的省份之一,还有全国最多的海岛,又处于内外开放扇面和黄金海岸与黄金水道的两个交叉点上,区位优势明显。根据《浙江海洋经济发展示范区规划》的定位,浙江是我国重要的大宗商品国际物流中心、海洋海岛开发开放改革示范区、现代海洋产业发展示范区、海陆协调发展示范区、海洋生态文明和清洁能源示范区。
当下,在“一带一路”国家战略深入实施的背景下,浙江的海岸线正经历着怎样的发展变革?开发和保护如何协调推进?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与生态效益如何统一?本期《美丽乡村》周刊推出“赶海记”专题报道,记者前往宁波、台州、温州、舟山四地探寻答案。
11月23日,冷空气已然南下,海风也不再温柔。“讨小海”的人们习惯早睡,时针刚过19时,村里石屋的灯光便寥若晨星了。
此时,东门头村两委办公楼的灯光,显得越发耀眼。今年5月从温岭市旅游局来到村里任专职副书记的颜卫彬,早已守候在办公室,10余位村干部也陆续来了。重要事晚上议,这是村两委延续了几十年的工作习惯。
不过从去年起,村干部相聚的频次显然高了。“从村庄整体规划、污水设施建设,到沿海绿道打造、石屋保护利用,还有养殖矛盾调解、滩涂环境保护,有太多事情要商量。”村支书赵仁云说。
东门头,一个乐清湾畔的小渔村。从去年创建美丽乡村精品村开始,村民决意依托2500米长的海岸线资源,走一条全新的耕海牧渔之路。只是这条路上,还有许多复杂的难题,等着他们去攻克。
耕海之忧
滩涂里的功利
赶海的人最懂海的习性。但说起今年村里发生的两件事,朱道平直言“对于海,我们了解还不够”。
东门头人种植紫菜有近百年历史。从育苗到挂网,再到放入海中种养和收割,尽管劳作方式和技术不断更新,始终不变的,是人们对紫菜种植的自信。
村民善于种紫菜,却并不擅长营销。2011年,一个偶然的公共危机事件,却让东门头紫菜从大量滞销到一抢而空、瞬间扬名。这几年,东门头的紫菜价格一路水涨船高,连海里捞起来的鲜菜,都能卖到5元一斤。
朱道平时常想起这个危机事件。那年5月,媒体大量报道广东发现“塑料紫菜”,受舆论影响,东南沿海紫菜滞销。身为种植大村的东门头首当其冲,价格从每斤35元降至13元还无人问津,全村6万斤紫菜眼看要烂在海里。
“村民找政府帮忙,最后温岭市派了两个副市长解决销路,浙江日报还派记者到村里采访报道,原本默默无闻的东门头紫菜,反而因此出名了,福建等地的收购商纷纷找来。”朱道平说。
东门头人对紫菜的自信,还源于东门港这片独特海域。这里位于环乐清湾黄金海岸的重要节点,站在村口码道上,可望见乐清雁荡镇西门岛,两地相隔不过760米。在西门岛北侧,乐清最大的水系大荆溪,把大量淡水注入乐清湾。
“向南,八一塘附近,有温岭排涝站,雨水充沛时,会把内河淡水排入乐清湾。再向南,是玉环漩门湾拦海大坝。大坝合拢后,部分咸潮水被阻隔在外。由此,乐清湾东门港海域的盐度,始终保持在16‰至18‰。这个盐度种出来的紫菜,不会厚,口感好。”朱道平说。
然而,今年多数村民都遭遇到一个难题——在育苗环节,培育好的紫菜苗,无法像往常那样轻松附着在网上。究竟是天气因素,紫菜苗品种的原因,还是海水变化了?至今村民都没找到答案。东门头的近万亩紫菜也首度减收。
“大家太自信了,以为种了一辈子紫菜,不会出问题。我们每年邀请高级农艺师来讲课,但去听的村民寥寥无几。”朱道平说,希望这次危机能让村民转变意识,积极学习新知识。
比起紫菜的减收,62岁的赵仁云更担心的,莫过于弥漫在乐清湾畔、一种日渐对立和矛盾的人海关系。“这背后,其实是对滩涂资源的不合理利用,对海洋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此下去,我们又怎么靠海吃海呢。”他说。
村里的鲈鱼养殖大户赵福才打开手机,翻出了今年4月9日发生的痛心一幕。因为沿海滩涂和海塘的养殖户们,在清塘、清滩时偷偷使用违禁药物,导致海水中的大量野生鲻鱼和他家刚投入网箱不久的鲈鱼幼苗,出现大面积死亡,损失惨重。
乐清湾,是深入内地的半封闭海湾,长达220多公里的陆岸线,让这里有着极其丰富的滩涂资源。多年来,东门头人专心在海面上种养着紫菜和鲈鱼,未曾想到,人们对滩涂资源的急功近利,已让海域生态面临威胁。
“祖辈们都用石灰、茶籽油等来清塘,每年夏天,围塘还要放干水,再晾晒数月,借用自然之力,来灭杀养殖产生的病菌。”赵仁云说,随着塘滩租金的剧增,为保证养殖利润,养殖户不再给滩涂和围塘“歇息”的机会,甚至采用低成本、不正当的手段来提高利用率。
每年,温台两地的海洋渔业局都会下发告示,开展执法行动,但依然难以遏制这种急功近利的养殖手段。“如此下去,恐怕父辈们也无法继续‘讨小海’了。”赵仁云遗憾地说。
赶海之变
岸线上的未来
靠海的人心疼海的创伤。在美丽乡村迅速崛起的今天,赵仁云觉得东门头人该换种方式赶海了。
朱道平带着我们,沿着刚修好的山间游步道,登上高处,看闲置的石屋资源,眺望远方的乐清湾美景。他说:“可惜今天没有太阳,否则日落时会出现黄金滩涂的胜景。”
在海岸线保护与利用已成为重要课题的今天,世代沐浴海风的东门头人,或许并不能清晰描述它的含义,但他们确信,必须尽快摒除现代渔业生产中那些杀鸡取卵式的浮躁做法,并依托宝贵的海岸线资源,走可持续发展的新路,让人与海的关系,重回耕海牧渔、相依相伴的和谐境界。而这一切,都要从眼下的沿海绿道起步。
游步道修得很精致,它们自由蜿蜒地穿梭在山谷间,向下延伸到村庄里。朱道平说,明年春天,他们会在山头种满鲜花,漫山遍野的红色会很壮观。石头房镶嵌在花海里,是不是很有吸引力?
来到山脚,穿过几间石屋,眼前是一片忙碌的工地景象。“坞根镇正在打造一条长达10公里的沿海绿道,其中东门头这段长2500米,将率先建成。”赵仁云说,相信这会改变人们赶海的方式。
赵仁云几次说起,东门头之变,离不开美丽乡村建设这个契机。村集体年收入不到10万元,只有父辈留下来的两口不到50亩的围塘,这是东门头村的所有集体“家当”。“上级的资金补贴力度很大,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他说。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镇党委书记陈永兵、乡村规划师方伟和来自温岭市旅游局的颜卫彬,先后来到这里。他们有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和东门头人一起,把村庄打造成“耕海文化”主题的美丽乡村。
“2002年,就有老板想来投资农家乐,可在村里绕了一圈走了。”赵仁云回忆,2005年温岭市横峰街道6家企业想合伙在这里搞开发,最后也没谈成;2013年,先后有3批投资人来到村里,最终摇着头离开。着急的村干部再三询问,客人给出了理由:“村子的资源很好,但是太散,配套设施也没有,如果能够统一规划起来,那就好了。”
今年初,温岭市推行“乡村规划师”制度,聘市内外8个专业团队作为专职的“乡村规划师”,为12个有潜力的村庄进行规划设计。作为温岭市规划设计院副院长,方伟带着团队接下了东门头村的设计任务。
“我们要做的,是重建一个有文化、有产业,又能保持原有特色的村庄。”方伟说。3个月调研分析后,一份主打“耕海文化”的美丽乡村规划出炉,村子被分成艺术街区、民宿、海鲜排档区、创客基地、石屋保护区5个部分,既保留传统文化,又兼顾休闲农业发展。令村民没想到的是,规划刚一出台,就吸引了大量投资客。
随着规划逐渐落地,不到一年时间,东门头已悄然蜕变,出落得洁净美丽。这个小渔村有口20亩大小的池塘,曾是名副其实的“化粪池”。村民们的生活污水,悉数汇入其中。天气炎热时,这里臭气熏天,让人不敢靠近。
去年,村里结合“五水共治”和村庄环境整治,铺设污水管道,实行生活污水集中处理。曾经的“化粪池”,如今已变成一处风景地。盛夏时,塘里开满荷花。原本习惯早睡的渔民们,吃完晚饭后,纷纷走出家门,到塘边散步聊天。
今年结合“治危拆违”,村里又对老旧闲置的石屋进行摸底调查,并确定了需要及时拆除的危房、一户多宅和有保留价值改造的石屋。靠着一点点盘活村庄资源,去除脏乱差的旧面貌,东门头村认真装扮着自己,也寻找着小村的未来。
兴海之图
浪潮中的本色
吃海的人精耕海的未来。在陈永兵看来,这片海域,永远是村庄发展特色休闲旅游的资源。
“即便在坞根镇,东门头的优势也不算突出。但是世代以来,在与这片海域的相处中,东门村人孕育出了美味的紫菜和鲈鱼,还有如诗般的耕海牧渔画卷。”陈永兵说。
翻开规划蓝本,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被绿道串联起来的、丰富多彩的现代渔村。面朝大海,是向海延伸的沙滩休闲区域,让人亲近大海、绿色骑行的滩涂步道,还有包罗文艺创作工作室、石屋休闲民宿、海鲜特色餐饮等内容的耕海文化广场。
村庄的文化,也将被进一步挖掘和展示出来。“东门头村以海狮平安文化为主,历代传承海洋十月二十二日‘禹王治水’节庆活动。”颜卫彬说,每日即将潮退之前,父辈相约出海捞滩涂,傍晚时分,滩涂一片金黄,渔民摇船归来的场景,相信也会吸引摄影爱好者们的目光。
不久前,村两委开会商议,决心把入村处的那口围塘填平。这是祖辈留给他们的集体资产,几代村民都在塘内耕耘过。若非有重大用处,村人绝不会轻易动它。此刻,填平的围塘上已建起一座临时烧烤亭。“我们请人烤过鲈鱼,真的很好吃哦。”朱道平自豪地说。
当然,耕海方式的转变,也意味着小渔村将面临更多的挑战。
东门头村也有丰富的滩涂资源。然而,直到目前为止,这些滩涂资源都在个人手中,村庄规划发展也难以借力。原来,上世纪80年代,在“谁投资、谁开发、谁受益”制度的激励下,沿海村民纷纷踏上滩涂,将滩涂据为己有经营。但今天,这种机制已不利于整体的开发和管理,更让海洋生态保护变得困难重重。
滩涂湿地被称为“地球之肾”,在保护生态、调节气候上具有独特的作用。尽管滩涂合理开发可以促进经济社会发展,但过度开发必然给人类自身带来负面影响。鲈鱼养殖大户赵福才的遭遇,已显示出这个问题的隐忧。
“记得小时候,我们父辈搞养殖时,水产品都是销售给政府办的水产公司的。那时,水产公司会直接负责管理和监督,以确保水产品的品质。而今天的滩涂养殖户们,都是零散直接销售给饭店或菜场,缺少完整的监管机制。”朱道平认为,建立滩涂资源的环境保护机制已迫在眉睫,“这对人与海都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