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这么干净？这是海么？”我问。

　　“是啊，东海之滨象山港的宁海湾，真正的海，如假包换，”船嫂伶牙俐齿地答道，她还说：“客官，见您上船来，就东看看，西望望，眉宇间颇多疑虑啊。”

　　我笑了，还“客官”？我看看四周，自从船离了强蛟码头，岸在远去，岛越来越近。有十二座郁郁葱葱的岛屿呢，就这么镶嵌在这片广阔的水域中。水清得几乎可见底，这可是长江出海口附近东海海域少见的海水啊。然后，再望望眼前的船嫂。

　　“水很清，我很黑，是吧？”全身乌黑的船嫂嘎嘎地笑起来，“我的名字叫尤三姐，对，与红楼梦里那个女子同名同姓。看您文绉绉的样子，莫非文曲星下凡？”

　　“我不懂《红楼梦》，您就饶过我吧，”我说，“但我喜欢听您讲讲海的故事。”

　　船嫂又笑起来，说：“这海水的干净，在于我们敬天祭海，真的。”

　　祭海仪式虽然热闹，但渔民的祭拜却十分虔诚，船嫂为了证实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滔滔不绝地说起历史上的一些事。

　　临近海湾的渔业村叫峡山村，尤姓是主姓，明洪武四年（1371年）由同是海边的象山县南田迁来，迄今已有600多年历史，庙会与祭海始于清朝康熙十一年，至今已有400余年。村里还保留着祭海时使用的道具——銮驾。这是族里在1930年间请一个范姓的名匠制作的。18种，36件，一色点铜蜡铸，雕刻着龙、凤、狮子、麒麟等吉祥图案，十分精美。

　　当年，农历正月初二的祭海仪式开始时，由16名太监打扮的渔民抬着直径80厘米长的大锣开道。村民抬着当地人供奉的海神——“境主爷、回龙殿神爷”在中间。紧接的是32名披甲戴盔的武士，手拍兵器喊着“嗨嗨嗨”，依次是龙头杖、麒麟戟、日月枪、狮子锤、佛手叉、青龙刀、盘龙棍……众多渔民壮汉手捧酒碗面向大海，齐声喊：“一敬酒：感恩海洋；二敬酒：波平浪静；三敬酒：鱼虾满仓。”初二到初六，再为海神连演四夜大戏。祭海后的初八，才是一年渔民出海的头一日。

　　船嫂盯了我一眼，说：“看您脸红红的，一定有些神往吧？”

　　数十年前，也曾有过一段不敬天、不敬海的日子。那时是外洋捕捞的鼎盛期。峡山渔业大队就有外洋捕捞渔船12对，薛岙渔业大队有14对。两艘为一对，每对作业人员25人左右，捕捞时需两艘船围起来同时作业。以往的捕捞，都是一船一网。而那时，网眼特别细小的大网被两艘机动船拖着，从海底到海面的鱼虾被一网打尽。

　　捕捞空前丰收，人们高呼着庆贺人在大海面前的胜利。更有甚者，有人发明了敲梆鱼，即取粗大毛竹置于水中，取锤击之，以瞬间产生的强烈震荡波击杀鱼类；为了提高冬天的捕捞产量，渔民们找到鱼类越冬的场所，猛捕猛捞，成就前所未有的丰收喜悦。

　　但东海渔场无鱼了，虽然远洋有鱼，可渔民去不了，怎么办？大海被人们战败了，还有小海可战。上世纪90年代初期是小海捕捞鼎盛期，这一片海域，近400艘小船一天到晚穿梭作业，从业人员有近1000人。很快，这里也没鱼了，连手指宽的零星小鱼也没了。这里的海，成了真正的死海。

　　世世代代靠海活下来的渔民，终于面对大海哭了。这不仅仅是伤心，更是忏悔，这是在大自然面前做错事的忏悔。有人提起，光有泪水不够，我们得敬海。

　　于是，隆重又虔诚的祭海择时开始了。

　　就在祭海的当日，卸下精神负担的渔民有了新创举。有人提议，何不养殖鱼类？这与政府的倡导不谋而合。养殖的鼎盛期，有海水养殖网箱11000只，每箱产量5吨，养殖面积2000亩，养殖鲈鱼、铜盆鱼（黑鲷鱼）、美国红鱼，27户养殖户，鱼货以出口为主，从业人员近百人。滩涂养殖5000亩，牡蛎养殖3000亩。此外，还有海塘内淡水养殖2000亩。船嫂说，她的叔伯兄弟都是养殖大户。

　　船嫂说话的时候，船已驶过千顷碧波，即将停靠在横山岛码头。船公在掌舵，船嫂拿了一根长杆，不断地指指戳戳，引导船靠岸。

　　离开横山岛时已是傍晚。待大家全部上船，船嫂宣布：“船菜，现在开始了！”船嫂的神色有些欣喜，甚至有些夸张，仿佛直到现在，真正的主角才算登台。

　　船板上什么也没有。船嫂推开船中央的一块船舱板，一个鱼虾乱游的海水鱼仓出现了。船嫂递过一只网兜说：“自己动手捕鱼，小鱼不要捕。”

　　不长的时间里，一桌船菜上桌了，有清蒸石蟹、水煮花蛤、水煮蛏子、干爆鱿鱼、啤酒望潮、青蟹汤羹等。

　　船嫂说，“船菜十二碗，大家请享用。”但大家数来数去，只有十碗。

　　船嫂笑起来：“那，横山岛，算不算一碗？”一行人都点了点头。

　　“大家请看第十二碗，来了！”船嫂高声喊，用手指了指船外。

　　大家都笑起来。这不，船正行驶在一片空旷水域里。夕阳即将下山，与正在远处的山岗相吻。晚霞落在碧蓝的海水里，像是金子，像是锦幔。一群群白色的海鸥上下翻飞，十二座海岛镶了红色，也点染了墨色。船上的笑声，不断融入船舷边上溅起的水花，留在大海上。

　　上了岸，船嫂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船上的垃圾桶往岸上搬，那里面有我们制造的厨余垃圾。

　　“你们都那么爱海敬海的？”有人问道。船嫂嘎嘎嘎笑起来，说：“这一套一套都是培训的嘛，我们还会吟群岛八景诗呢。客官，您要听么？我们都爱海敬海，海是我们的祖宗，要不，海水怎么蓝着，我们怎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