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里的秘密
—萧山欢潭村的一次文化发现之旅
本报记者 沈晶晶 区委报道组 蔡卡特
家谱里的秘密
—萧山欢潭村的一次文化发现之旅
本报记者 沈晶晶 区委报道组 蔡卡特
核心提示:怀山之水,必有其源;参天之木,必有其根。那些记载着一个家族世系繁衍及人物故事的家谱,不仅告诉“我们从哪里来”的答案,其中传承的先人智慧、伦理、准则,或许也是我们解决当下问题、探寻未来之路的钥匙。
本期美丽乡村周刊推出《家谱里的秘密》专题,讲述发生在千年古村欢潭的寻找宗谱的故事,发掘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生命及其精神。这是一次跨越时空的“精神考古”,不仅在于寻根,更在于理解并承接历代凝聚的道德情操与文化精髓,回答“我们到哪里去”的命题。
在城市化乃至全球化浪潮中,乡土不免有些失落。但家谱的故事告诉人们,勤勉、淳朴、善良绘成中国乡村的底色,历经千年绵延不息,最终构成民族的精神特质,需要激发的只是文化和价值观自信。在全球秩序重构的时代,我们相信“乡土的,也是世界的”。
60多岁的田关仁至少有一点与众不同,特别着迷于自己的家乡——杭州萧山区进化镇欢潭村,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村。
多年来,田关仁一直难掩心中的好奇:先祖从何而来,他们为何会选中这个有田可耕、有水可渔、有林可樵的富庶地方?这个看似普通的村庄,为什么能走出135位朝廷命官,其中有什么基因和必然吗?他们当年做过什么,为这个世界和后代留下过什么精神财富?
在村民的记忆中,村庄的过去早已模糊。除了口耳相传的故事,一切仿佛掩埋在历史尘埃中,无从得知。每当新闻报道一个重大事件或社会问题,哪怕村里发生邻里纠纷,田关仁也禁不住想:如果先祖们活着,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些问题?会和一代代示训的“守望相助、耕读传家、为学至勤、为富有道、为穷有志”准则有关吗?
机会来了。退休后的田关仁用4年时间,请村里老人讲故事,收集散落在萧山、绍兴和天津南开大学、江西泰和县等地的宗谱信息和资料,试图重启一场与祖先的对话,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历史的倒影中
看清自己
由于曾在区农办工作的缘故,这十几年里,田关仁去不少农村考察过。他承认见过的那些或古朴、或精致、或整洁的村庄中,欢潭村并不算好。但是对于家乡,他总是偏爱些。不大不小的欢潭村,安安静静。村口的潭水,总是四时澄澈。
2012年,当田关仁偶然在萧山图书馆找到薄薄一册《萧山姓氏》,看到里面关于“山阴欢潭田氏”的简短叙述时,感到了惊喜和释然,“白纸黑字,一切都是有据可循的”。
村里那口不足一丈深的潭水,竟真是岳飞当年饮马的地方,村里老人所言不虚。
“南宋小康王年间,岳飞率部下途经徐家村(现欢潭村),恰好是酷热的三伏天,经过长途跋涉的将士们,个个满头大汗,盔甲全湿,口渴难忍,忽然看见前方有一小村,喜出望外,遂禀报岳飞,想进村歇息,岳飞却不想打扰村民。看见村口有一口清泉,便与众将士下马俯身饮水,泉水甘洌解渴。村民闻讯,纷纷出门欢迎岳家军时,岳飞早已带领岳家军离村而去。”彼时还不太擅长读古文的田关仁,一字一句琢磨着这段话,想象当年的情景。阳光穿过树荫的缝隙,他脸上的骄傲,如此明媚。
因着岳飞的故事,村里将潭水取名为“欢潭”,村子也改名为欢潭村。后来,村民又将水潭围成七角形,用青石板作护栏,中间的一块栏石上镌刻上了铭文。
然而,所有关于田氏与欢潭的相遇相知,只有发黄的手工纸上一句“山阴欢潭山水之胜遂卜居焉”。
这样的叙述太过模糊,田关仁想知道的是一个更清晰、更生动些的故事:一代代欢潭人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他们怎样从山村里走出来,最终又怎样实现人的价值。
接下去,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沉浸在网上浩瀚的信息里。在热心网友和同行的指点下,他找到了欢潭田氏家谱散落在民间田姓人家、绍兴博物馆、南开大学图书馆等处的痕迹。
但是,要见到这些家谱并不容易,“家之有谱相当于国之有史,家谱是一个家族的财产。博物馆、图书馆里的资料有影印版,但是民间留存的家谱都只允许看,不允许复印。”田关仁只好托各地的亲戚、朋友、熟人帮忙,承诺绝不私自影印,并许下了归还的时间。
2013年春节,当田关仁接过亲戚递过来的小木箱,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着的30来册家谱时,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隐隐有种感觉,之后他要接触到的不仅仅是“我从哪儿来”的身世之谜,而是“我们向何处去”的生命之谜,“从历史和先人的故事中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从而走向对的方向”。
谁在远处
等着你的到来
翻开有些发黄的册子,尘封的时光渐渐走近。
1000多年前,金军南侵,宋都被迫南迁。欢潭田氏的先祖田秩因为护着宋高宗平安到达杭州有功,被封为司空。
北方的家已经回不去了,在思考“退隐后定居哪里”这个问题时,戎马一生的田司空突然想起了南渡时路过的那个叫欢潭的小村。距离官道三四里的地方,不至于特别安静,却也不过分喧闹。村口,是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房子零星地散落在低丘缓坡间,河水缓缓地流向不远处的浦阳江。“就这里罢。”看着远处风生而水起的景致,田司空下定了决心。
宗祠是首先要建的。放置家谱,以提醒自己不要忘本,族中大事也要有个商量的地方,宗祠里附设学校,教化后代。除了田姓的宗祠,村里其他姓氏村民的祠堂也要帮助修建起来。
但是在自住宅邸修建这件事上,官至一品、位列三公的田司空却并不想打扰村民,大兴土木。只是选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建了一座小院,低调而谦逊。
“看到先祖的行为,再观照自身,我们很多人可能要感到羞愧。”田关仁感慨着祖先的良苦用心。
经过数次翻修和艰难岁月的洗礼,田氏宗祠至今里还保存着几百年前立下的牌匾,上面“荆茂堂”三字已经有些字迹模糊。但是田关仁清楚地知道这个堂名里的期待。
“紫荆本生枝,枝生叶,叶生花,枝枝叶叶相连,所以才能繁茂。祖先将祠堂取名‘荆茂’,是要告诉我们一定要同衷共济,同心同力,不仅仅是我们田姓后人,也包括其他姓氏的人,敦亲睦邻,同治共享。”田关仁觉得,这也许是欢潭村能够富庶一方却又民风淳朴的关键。
由全村人商议定下,饱含“同治共享”理念的“义仓”“义学”“义诊”“义渡”“义葬”制度也一代代保持着。几百年来,欢潭也一直是远近闻名的“五义之乡”。
富有余力的人将田契捐赠出来,承诺田地上所有产出都归入“义仓”。碰上荒年,这些粮食足以让全村人免于饥饿。而在物产丰饶的年份,“义仓”里的稻谷允许折价出售。当然,村里也可以拿出稻谷作为学费聘请老师、大夫,让孩子免费入学,为村民支付看病的诊金等。
田关仁发现,在这样的村庄里成长起来的村民,格外淳朴而善良。
明末清初,田氏十六世高次第的一位先祖分三次捐了163亩良田,折合今天的货币,大约相当于1亿多元人民币。清朝同治年间,村里翻修祠堂,一位村民将家里用来造新房的木料、石料都捐了出来,还出钱请了最好的工匠。等到祠堂修葺一新,再用剩下的边角料盖了自家的房子。
“看到一半的时候,还以为先祖假公济私,图公家的便宜。”等到看完,田关仁不由得感到了惭愧:“现在,关起门来是‘小家’。有时候,我们会忘了没有‘大家’,何来‘小家’。”
对“义”和“利”的抉择,决定了人生最终的价值。幸好,还有先祖的故事提醒我们。
这不是炫耀
是在传承责任
4年间,田关仁碰见过很多同样在寻找家谱的人,不少人在家谱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禁落下泪来。
“今天,我们很少用好和坏去评价一件事情,大家倾向于用有没有好处和利益来判断。”田关仁说,寻找家谱并且把祖先的处世之道告诉后人,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一件好事”。
厘清田氏各个支系脉络时,田关仁发现村中老宅“泰和园”的主人田大年曾在江西为官十余年,得到了“田令至勤,自不用说,田令治政,值得敬佩”的评价。从老宅至今还保存完好的粉墙黛瓦、砖木楼阁中,依稀可以想象田大年当年衣锦还乡时的风光。
他经历过什么?欢潭村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带着好奇,两年前,田关仁特地去了江西寻访。
清朝道光年间的秋天,十几岁的田大年沿着当年老祖宗田秩进村的路,一路辗转到了京城。农民家庭的出身,让他无法像其他文人一样经历乡试、会试和殿试后致仕入政。但是他学习的知识并不比他们少,因为在欢潭村的“义学”里,人人都能够习诗书、学礼易。田氏家训里用整整一篇的篇幅教诲后代子孙“为学至勤”“耕为本务,读可荣身”。
田大年做了一位武将的幕僚,静静等着机会的到来。一次跟随军队行军途中,天降大雨,但田大年顾不上躲避,仍趴在马背上撰写文书,只让小厮撑伞挡雨,免得弄湿了纸张。武将看到后颇为感慨,又见田大年文字清俊,文采斐然,便推荐田大年做了江西泰和县县令。
当时的泰和县,并不是一个好去处,贫穷而民风剽悍。田大年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建造监狱和私塾。钱不够,便从县衙日常开支中划拨。监狱建好后,全县上下重吏治,作案流窜的犯人被一一抓捕关押,百姓纷纷拍手称好。期间,田大年亲自登门拜访乡绅,建立教育基金,作为聘请私塾先生的费用,县里所有适龄儿童免费入学,明教化,知礼仪。
“从法治和教育入手,他试图重建和谐的公共秩序。”田关仁觉得,这一实践一定意义上是成功的,“这样的经验对于我们今天的社会建设,难道没有意义吗?”
距离泰和县千里之遥的欢潭村里,田大年为官时所倡导的“君子务本”“耕读传家”之风也从未间断。不到1000人口的村里有3所私塾,明清时期出过2位进士、3名知府和2名御史。
当田关仁将这一段家族历史讲给年轻的子侄听时,他们脸上也有了与有荣焉的骄傲,“回去得好好督促小孩学习了,不能丢了老祖宗的脸啊”。
今年,当欢潭启动美丽乡村建设,年轻的村干部主动找上门来,想听听关于挖掘历史文化、保护古宅的建议时,田关仁感觉到家乡有了让人欣喜的改变。
时隔百年,荆茂堂也迎来了重新修整的机会。“祖先的成就不是炫耀的资本,他们的教诲才是荣耀,我们有责任传承下去。”田关仁想,在光绪二十九年戛然而止的田氏家谱系图,也许能续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