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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经济周刊·人物

从车间学徒到总经理——

叶君芳:我深爱这身蓝色工装

  走到锻造车间门口时,叶君芳变得比在办公室时健谈许多。他嘴角微扬,脸上透出一种兴奋的神情:“锻工,我当了15年!”

  火红的“铁疙瘩”、汗流浃背的锻工,搭配着一锤一锤节拍单调的压机声。西装笔挺的叶君芳边走边介绍起车间的一处处角落,说话分贝比进车间前起码高出了一倍。这一刻,记者才真切地意识到,相比德谦杭重锻造有限公司总经理(以下简称“杭重锻造”)的身份,叶君芳有更贴切的称呼:工匠。

  淬火般的体质

  在见到叶君芳本人之前,记者就听说了他的特殊体质——一年四季不长痱子。

  “这些准备锻造的原材料‘铁疙瘩’,从炉子里拉到你面前的时候,温度1260℃。所以干锻造这个行当,后边一定要放一个电风扇,要不然会热得受不了。”叶君芳正跟记者交谈时,锻造车间的一口炉子打开,一块烧得火红的粗壮的“铁疙瘩”被行车缓缓地送往操作台,在“铁疙瘩”经过记者身旁几十米的距离时,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记者后背的汗液也跟着开始渗了出来。

  每天,锻工和这些“铁疙瘩”的距离不超过3米。“前面火烤,后面冰凉。”叶君芳把这种感受称为局部淬火状态,虽然每个锻工都穿着厚重的帆布工作服,但身体前胸就像一件被加热到临界点的钢材,后背被瞬间冷却,锻工的身体特像一个经常承受热处理淬火的工件。如此,那身被无数次加热过的皮肤,变得连“痱子”都没了兴趣。

  锻造,是传统打铁手艺的演变。在古装影视剧里,常常有这样的场景:打铁匠在红色火焰前光着身子,千锤百炼后,将一件精妙无比的兵器交由高手手中。

  “在现代工业中,锻造行业承担着将金属塑性变形并具备使用功能的角色。”叶君芳说,好比面包师,要把面粉做成好看又好吃的面包,锻造出来的东西又不能是空心的,要有足够的强度、良好的韧性等品质,这需要充沛的体力和丰富的经验。

  2000年,南京汽轮机厂列出了一张“5万机组汽轮机叶轮”的订单,这让当时担任生产副总经理的叶君芳心动不已。然而,当时“杭重锻造”的1600T水压机在理论上只能锻造厚度小于200mm的叶轮锻件,南京杭汽轮的订单要求叶轮厚度达到500mm以上,几乎没有完成的可能性。叶君芳和对方说:“我们先给你们预制,产品合格了你再拿去。”

  第一次,按照理论工艺锻造一个半小时,结果叶轮芯部没有打透,产品全部不合格;第二次,改为两次压制,成品出来后芯部好坏不均;第三次,叶君芳把锻工们全召集起来,准备亲自上阵。“从烧炉子开始记录,进炉温度多少、升温多少、保温时长多少、锻造时间多长。锻造的时候,我尝试把两边薄的轮廓先压好,中间厚的地方放着,因为热的时候容易导致外面变形内部无变化。等到表面冷里面热的时候再去压,内部就压实了。”这样的方式成了“杭重锻造”和叶君芳之间的默契,每当接到新产品订单时,叶君芳会照例脱掉西装,换上蓝色工装走进车间,和工友们一起攻坚克难。

  2008年,叶君芳和工友们探索的这套锻造工艺,被杭州市总工会授予“叶轮君芳先进操作法”。

  顶职的“落榜生”

  叶君芳职业生涯的起点是一名工人。

  1986年,叶君芳高考落榜。

  和当时不少的落榜生一样,叶君芳决定复读。不过父亲的一番话,让他有了另一个决定。

  “我的父亲是杭州重型机械厂的炼钢工人。他告诉我当时国有企业有顶职上岗的制度,与其大学毕业以后分配进厂,还不如早点‘接班’。”20岁的叶君芳就这样昂着头跨进了“杭重锻造”的大门。

  那是十月一个略带凉意的早晨,叶君芳走进工厂大门,循着一段沾满黑色煤渍的小路,车间内一阵阵轰然响声震得他不由地摸了摸脑袋。“一进车间以后,心里就感觉怕,车间里像地震了一样,看到那些大型设备真是慌兮兮的。”年轻、高中学历,加上看上去硬朗的身板,叶君芳被分配到了锻造车间,他告诉记者,当他第一次看见烧得红透的“铁疙瘩”从面前经过时,有点腿软了。

  一个星期后,叶君芳跟父亲说,这活太苦,我不干了!

  此时的父亲并没有责备叶君芳,他让叶君芳先坚持三个月。然后又加了一句:“行行出状元,我当了一辈子炼钢工人,你也能坚持下来。”

  正是父亲的这句话,让叶君芳在“杭重锻造”的这一跨步,开始走得坚定了。第一年,叶君芳跟着锻工们在车间里做帮手;第二年,叶君芳被放到技工学校去学习加热、锻造成型、锻后热处理等锻造知识;第三年,叶君芳开始自己操作,等到“铁疙瘩”能打成合格的形状了,叶君芳才算出师,转为“杭重”锻造车间的正式员工。

  “进厂时每个月的工资是37块多,评级以后就变成五十多块,如果到达最高级锻工八级,一个月就有一百七十多块钱,相当于分厂厂长的工资。”说这话的时候,叶君芳的脸上泛起一种骄傲的神色。在他和父亲这样的老技术工人看来,手艺是个越老越值钱的营生,一个人从十几岁开始学手艺,然后几十年如一日在同一件工艺中精益求精。

  最年轻的班长

  “杭重锻造”最年长的员工已经79岁了,他是“杭重锻造”的老厂长。

  天气好的时候,老厂长每天都会来准时上班,他对叶君芳说,只要叶君芳在厂子里,他就要过来帮忙。在老厂长看来,已经50岁的叶君芳仍是当年那个最年轻的班长。

  1989年,叶君芳学徒毕业;1990年,21岁的叶君芳当上了锻工三班的班长。“一方面因为老一辈年纪大了,24小时三班倒体力上吃不消;另一方面,我师傅觉得我能接上班了。”叶君芳清楚地知道,一个班20个员工,没有一点真本事工友们不会服他,技术工人的比拼讲究技术,更看重资历,哪怕是后进车间一天的人,也要称先到者一声前辈。

  “别人做一只叶轮,我就做两只;别人下午四点半来上中班,我两点钟就进车间,把前面的工序先摸索好,把当天要做的品种排好;等到大家下班走了,我要把整个现场都理好,做好工作记录。”每天多花的三四个小时精力,让工友们开始服气这位最年轻的锻工班班长,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叶君芳带着工友们一步步探索自成体系的叶轮操作法。

  在锻造工艺中,叶轮的制作并不简单。因为叶轮是汽轮机中受力最复杂的零件之一,这要求叶轮具备较高的强度、良好的塑形和韧性等。1991年7月,当时中国二重锻造厂专门生产叶轮的那台专业设备坏了,开始半年的维修期,所有叶轮订单被搁浅。老厂长一得到这个消息,就尝试找到目标客户洽谈,他知道,机会来了。

  “首先商谈价格,我们的报价是‘二重锻造’的一半,客户感觉吸引力很大,同意让我们试制,但由于非专业设备,问题也出现了。”叶君芳说,第一批试制的成功率只有60%多,但原定的利润是按照成功率90%来计算的,不仅亏损,还影响客户交货时间。

  叶君芳跟工友们说,面粉团搓得好不好,决定面包的口感,老是报废这么多,肯定是方法有问题。他用不同方法各做了十个产品,比较合格率,等到一年以后,叶轮的生产量从一年三百多个变成四五千个,合格率达到90%以上。

  “2000年以前,我们已经形成自己的一套叶轮操作法。国内的中小汽轮机叶轮的订单后来全跑到我们这了,在我这里,合格率高、速度快,别人一般两个月交付,我们是二十天到三十天。一个电话过来,‘铁疙瘩’就可以放进炉子去做了。”

  传下去的工匠

  工匠一词,本义源自拉丁语,意为一种把东西聚拢、捏合和进行塑形的劳动方式。这种专业性极强的工种,稀有却也艰苦。对于绝大多数工匠来说,养家糊口是其从事工匠行业最直接的现实目的。

  1995年,叶君芳就被养家糊口的问题为难了。“结婚以后花费很大,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有点负担不起了。”叶君芳已经办好出租车驾驶资格证,就等着跟老厂长做交接了。老厂长只说了一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叶君芳把话带到家里,第二天,他准时出现在了锻造车间。2000年,叶君芳担任“杭重锻造”生产副总经理,开始走上管理岗位。“碰到的事情更多。以前管一个班就行,后来要通盘考虑,其他精加工、热处理车间对我来说都是新的课题,需要自己慢慢去充电。”

  走出锻造车间的时候,记者忍不住问了叶君芳一个问题:如此辛苦的锻造工艺就没有想过机器换人?没想到,这也正是叶君芳头疼的地方:“现有的联动装置,针对的是规格相对统一、批量相对大的锻造产品,但每个汽轮机厂的设计方案都不一样,每个叶轮的图纸也不一样,几乎没有大批量的标准化订单。比如说今天来一个合同,30只叶轮,可能会有10个品种,完全得靠技术来支撑,一件一件做好。”

  所以,在“杭重锻造”的锻造车间里,你可以看到五十多岁的技术工人还在流水线上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将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一门手艺,车间锻工的平均年龄在40岁左右。”班长郑名贵就是其中一个,已经42岁的他长了一张憨厚爱笑的脸,手上有几个被热浪烫过的印记,每当有复杂新产品需要锻造,他都会跟着师傅叶君芳一起带头生产。

  “锻造车间和以前一样,还是热得发慌、噪音很大,年轻人嫌苦不太愿意干这个。但对我们来说,每做一件产品都是一次精雕细琢、自我超越。”郑名贵很爱学习,他师承叶君芳,带着锻工班不断给“叶轮君芳操作法”添入新的实战经验。2015年,郑名贵带队探索的“12M发电机转子锻造生产改进”获临安市总工会“五小五技”优胜奖。

  李克强总理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增品种、提品质、创品牌。认真、执着、精细、完美,这些印刻在技术工人身上的品质,仍是我国从制造大国走向制造强国、创造强国的内生动力。

  采访的最后,叶君芳发给记者一张照片。照片上,他穿着工装和工友们一起拔河,那身蓝色工装,虽已有些泛白,却是叶君芳最喜欢的一件。


浙江日报 经济周刊·人物 00019 叶君芳:我深爱这身蓝色工装 2016-06-29 1658426 2 2016年06月29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