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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7版:经济周刊

水乡古镇游:下一站去哪儿?

——访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仪三

  编者按:浙江是“江南水乡”,水乡古镇众多。多年来,在工业化、城镇化、现代化的涤荡中,江南水乡古镇作为一种极具特色的城镇类群,正在经历着数量的迅速衰减,和水乡环境的极大蜕变,曾经密布江南的水乡古镇,早已从“俯拾皆是”变得“稀少珍贵”。

  在这个过程中,浙江结合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成功塑造出乌镇、西塘等具有广泛知名度的古镇形象。其实,除了它们,浙江还有着许多条件优越的古镇,像南浔、新市等,它们都有成为像乌镇那样现象级旅游产品的潜质与实力,但由于种种原因,如今依然走在探索的路上。6月11日,我国迎来第十一个文化遗产日,在此之前记者踏访南浔、新市、乌村3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古镇古村,试图寻找下一个乌镇——

  【人物名片】阮仪三:苏州人,1934年生。现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法国文化部“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获得者。

  只要不是外出考察或者参加会议,年逾八旬的著名城镇遗产保护专家阮仪三教授每天还是会到位于同济规划大厦的办公室“报到”,这里是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所在地。但要约到阮教授面访并不容易,来自各地的邀约太多。助手说,“现在阮老师出差的频率已经低很多。从前,一年里头有一多半时间在各地跑。”

  端午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一个大雨倾盆的早上,记者如约来到阮仪三教授的办公室,他早已在等候。不大的办公室,堆满了图纸和资料,还有感谢匾——因为常年为古建筑“打抱不平”,经他抢救复活的古城、古镇、古宅不计其数,有些地方和个人为表感谢,便送来了匾额。

  两年前,阮仪三正式结束了导师生涯。虽然“按规定退休”,不在课堂上讲课了,他仍旧出现在各种讲座、论坛上。上个月,他还给同济的大学生开了一场讲座,人气依旧爆棚。他创办的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致力于这种公益教育活动,希望给更多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唤起大家保护古建筑的意识。

  阮仪三和历史古城,是“生死相许”,他无数次在紧要关头于挖掘机下“抢救”出古城古镇。最经典的要数“刀下留城救平遥”。上世纪80年代,带学生前往山西做城市规划的阮仪三,看见一片疮痍的平遥城,一百多座明清建筑已被拆毁,城墙也出现了“大口子”。惊痛于古城面貌,他马上找到当地省建委反映,得到的答复是只能停止施工一个月,但这期间要做好规划的回复。为解燃眉之急,阮仪三紧接着又找到时任国家文化部文物处处长罗哲文和建设部总工程师郑孝燮,在他们的帮助下争取到了古城重新规划的机会。

  这个经典故事也开启了阮仪三“古城卫士”的生涯,平遥、丽江、镇远、江南六镇,都有他参与的身影。

  一

  【历史建筑的修缮一定要遵循一个标准:修旧如故、以存其真。】

  记者:枕河而居,夹岸为街,粉墙黛瓦,宅院四合,这些几乎是江南水乡古镇的“标配”。再加上哪里都可以买到的蓝印花布、特色手工糕点……近些年,对江南水乡古镇“千镇一面”的批评越来越多。

  阮仪三:江南水乡历史城镇,是在相同的自然环境条件和同一文化背景下,通过密切的经济活动所形成的一种介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人类聚居地和经济网络空间。

  科学、艺术、文化在水乡城镇建筑与空间中实现统一:其“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规划思想与经济规律的完美结合,塑造了中国人理想的“文明、富足、诗意、和谐”的居住环境,在中国文化发展史和经济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而其“小桥、流水、人家”的规划格局和建筑艺术在世界上独树一帜,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现象,在中国规划与建筑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

  细心去看,江南水乡古镇各有各的特点,虽然它们在同一地域,差不多的历史阶段形成,但由于本身的人文环境、自然环境的演变,形成了不同的风格。比如周庄是水弄堂,没有路,“家家门前泊舟航”;乌镇的房子架在水上,枕河而居,屋里听得到水声;西塘都是廊子,下雨天走路鞋不会湿……我们的老祖宗比我们强,不会一味去模仿、去抄袭。

  这些年,为数不多保存下来的古镇,在被工业化弃若敝帚的困苦中,转瞬成为都市文化消费的香饽饽,在旅游经济的“洗礼”中逐渐缩水、变味,普遍呈现出商业化发展失控、空间承载超负荷、旅游资源同质化等问题,也就是外界批评的“千镇一面”。

  记者:历史建筑的保护和开发历来是一个矛盾的难题,所谓“千镇一面”,很多都是在保护过程中维护不当所致。

  阮仪三:所以,历史建筑的修缮一定要遵循一个标准:修旧如故、以存其真。很多地方对古建筑的维护,我们看了觉得“修得很好,比原来还好”——这就是失掉了它的原真性。前些年,有些地方做得还要过头,把真古董拆了,造一些假的历史建筑。人们批评现在的水乡古镇有“千篇一律”之嫌,跟这个脱不了干系。

  二

  【江南水乡古镇保护实践今已三十而立,它是我国现代化城镇发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

  记者:现在只要提到江南水乡古镇保护,大家很容易就想到阮仪三,这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您关注江南水乡古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评价过去几十年所做的事?

  阮仪三:上世纪80年代正值改革开放初期,苏南浙东乡镇工业迅速发展,众多江南城镇大举拆桥拓街、填河筑路,一大批水乡特色鲜明的古城古镇在短短几年内彻底改变传统风貌格局,而当时位于江苏昆山的周庄镇,由于远离交通干线而幸免其中。

  1986年同济大学制定的《周庄总体及保护规划》明确提出“保护古镇,开发新区,发展旅游,振兴经济”的十六字方针,这在当时俨然是与热火朝天的乡镇改革反其道而行之,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反对和质疑压力,开创了江南水乡古镇保护的先河。

  继周庄保护取得初步成功之后,西塘、乌镇、同里、甪直、南浔等古镇相继编制了总体规划和保护规划,并开始投身于积极的保护实践,在把握江南水乡共性的基础上抓住各自特点,形成独特韵味。“江南六镇”由于在规划和保护上的杰出成绩,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贡献奖”,并正式以“江南水乡古镇”的名义联合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后来又扩展到13镇。

  江南水乡古镇保护实践,从周庄伊始至今已30个春秋,为中国为数众多的古城镇指引了在保护前提下合理发展的道路,是我国现代化城镇发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其间有令人欢欣鼓舞的成就,也不断显露出诸多问题。简而概括之,大约经历了三个典型阶段:一:以旅游观光为方向的1.0版本,如周庄、同里等;二:以休闲度假为目的的2.0版本,如乌镇西栅;三:以生活原真性为目标的3.0版本,如上海浦东的新场。

  三

  【“落难公子遇小姐,私定终身后花园”,这才是发生在中国庭院里的中国式故事。】

  记者:就眼下的现状来看,包括江南水乡古镇在内的许多国内古城镇,其保护的动力还是发展旅游业。古镇保护和利用,能抛开旅游业吗?或者有什么新解法?

  阮仪三:当然可以发展旅游,可以进行文化休闲。但是保护历史建筑、古城古镇,不应把开发旅游看成是唯一的出路。我们之所以要保护古建筑,是为了留存城市、城镇的记忆。这些古城镇和历史建筑,是传统文化的载体。只有古建筑留在那里,我们才能讲出故事。没了古建筑,故事讲得再动听也没有了意义,没了吸引力!

  好比说,“落难公子遇小姐,私定终身后花园”。触景生情、情景交融,这才是中国式故事。而西方园林,地毯式一览无余的大草坪、大花坛上,这样的故事永远不可能发生。中国传统文化的精气神,和那些园林、古镇密不可分,都藏在这些物质形态的根基里。那些越来越被人们忽视和破坏的物质基础,正是我想用一辈子去守护的对象。

  记者:除此之外,这对现代人的生活有什么用呢?

  阮仪三: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唯有保护这些历史文化的载体,才可以从中滋养出新的有中国特色的建筑和城市来。

  那些古镇里看上去不起眼的历史建筑,实则蕴含了古人高超的生活智慧,值得今天的人们学习、感悟、借鉴。往大里说,人生活在地球上,如何对待自然,如何在自然中生存,最直接、最普遍的反映就是人的居所。中国人崇尚“天人合一”,故而中国建筑呈现出独特的传统风格:合院为宅,但中置天井,上通天,下接地。偌大中国,自汉唐以降,北方四合院,南方厅堂屋,徽州四水归堂……哪怕上海近代建造的石库门房子,无不合院成宅,东、西、南、北房四围成院,围而不隔。设厅堂、楼榭、廊庑、院落,隔而不断。内外相通,秉天接地,熙熙家园,融融天地,此成为中国住宅之精粹。

  四合院的宅院建筑布局,诉说着中国人世代相传的合家团聚、和睦相亲的家庭生活传统和渴盼民族凝聚的心理。不论是一个个四合院、一家一户聚居拼连成的北方胡同,还是一间间民居延展成的江南街巷、一幢幢石库门组成的上海里弄,都是由一家一户聚成了多家多户。这些合院的房屋形态拼连起来都是门对门、户对户,成组成群,形成了中国旧城坊里的居住形态,而不是现代住宅小区中独立式、行列式的样子。

  在这种传统的居住坊里,各家各户世代相处,使用共同的通道和水源,分享共同的物理空间,成为多年的、甚至是几代人的老邻居、老街坊,大家关爱礼让、相互照应,常常是一家有难,合院相帮,一家有喜,全院欢乐,也就出现了青梅竹马、过门亲家等充满亲情和爱意的故事。这样美好和谐的社会关系,不值得现代人借鉴吗?

  四

  【保护古镇古村,就是要使它们平稳地走入现代生活,并从中滋长出新文化来。】

  记者:在我国快速城镇化发展和社会经济政治各项体制尚未完善的转型时期,江南水乡古镇该如何闯出一种保护与发展兼顾、经济与文化并重的城镇发展新路径?

  阮仪三:社会发展至今,大规模标准化工业生产和城市扩张的弊端日益凸显,如何恢复人性尺度的生活价值?一种崇尚简单、素朴、环保、小而美的,独具艺术特质和地域风土多样性的,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成为新的追寻方向。

  江南水乡市镇,不像大城市那么繁荣复杂,也不像农村那样松散简朴,得天独厚地体现着地方资源特色和人文民俗,并具有宜人的空间环境、精巧的规模尺度和舒适便捷的小镇生活。当下尤应深刻学习和响应党中央精神,不忘历史、开辟未来,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在水乡古镇的保护与合理发展中,树立新时期的认知:

  首先,保护工程要着眼长远,经得起时间的检验,首先注重社会效益,其次兼顾经济效益。

  其次,古镇保护,是一种多方参与的交互管理过程,与那种纯技术性的工程和城市旧房改造不同,要像古代文人造园那样,造园者、住园者、赏园者,和园子一起成长演进。并且关键是要有真正热爱家乡、富有创意、敢于担当的主心骨。

  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从来不可能有点石成金、立地成佛的效果,只有于日常细微中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才有可能愈来愈好、走得长远。那种打着各种名头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对于古镇古村而言,不是保护,是颠覆!

  乡村与小镇那种传统慢生活的家庭教化、充满诗意内涵的水乡柔情,正是与现在城市的喧闹繁杂、急功近利、无端躁动相对应。保护古镇古村,就是要留存这份珍贵的文化载体,使它们能以一种与城市文化交流互补的方式,平稳地走入现代生活,并从中滋长出新时代的、中国式的、江南式的新文化。

  总而言之,至今,我们还无法总结出历史城镇发展的最好模式、或是正确方向。或者说所谓的“最好”和“正确”并不具有确定性和普适性。对于每一方水土、每一个城镇,每一段特定的发展时期而言,最适合当下的、可付诸实践的方法,或许就是通向正确目标的路径。所以,投身实际行动,不断调整以适应需求,这样一步一步探索实践的过程本身,正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中国特色江南水乡城镇发展之道!

  五

  【传统文化如果拒绝与外来文化的交流,必定走向荒漠化。】

  记者:乌镇建设文化小镇,以戏剧节为契机,以文化带动旅游。您曾经说过,戏剧节并不一定要根植乌镇,因为它没有这方面的文化积淀。但也并不反对这样的文化嫁接。时至今日戏剧节即将迎来第四届,而且还衍生出更多的文化活动。怎么看待这种文化的嫁接?

  阮仪三:文化嫁接当然可以做,这个得看是谁来做,怎么做。乌镇举办戏剧节,这种文化嫁接的成功,离不开乌镇总规划师陈向宏的创新。从开发乌镇东栅开始,我也曾参与,与陈向宏一直保持着交流。他把乌镇的古镇水乡文化挖掘得特别好,在此基础上有了一个创新。未来,文化的多样与可能,就会在小镇诞生。

  其实,世界上许多艺术文化活动都发生在小镇,如戛纳电影节、濑户艺术节,都在小地方举办,而不是大城市。乌镇戏剧节也是这样。它为什么不在上海,在杭州举办呢?因为乌镇有一个好的情景,哪怕在大街上,搭一个舞台就能演。但是,乌镇新的文化,是在本土传统文化里生长出来的,没有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就不会有这种创新。

  保护原有风貌,传承传统文化,决不是将一个古镇变成化石。传统文化如果拒绝与外来文化交流,必定走向荒漠化。


浙江日报 经济周刊 00017 水乡古镇游:下一站去哪儿? 2016-06-17 1629480 2 2016年06月17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