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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运河水从天上来

  长江说,我来自唐古拉山脉格拉丹东大冰峰。黄河说,我发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可是,京杭大运河,你来自哪里?

  千百年来,人们对于这条“始于北京终于杭州”却无法探明真正水源地的河流抛出了一个个问题,但是始终,大运河都在人类面前沉默地低着头,兀自赶着走不完的路,或向北、或向南,长水如歌,不舍昼夜。

  在张家湾博物馆巨大的显示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勾勒出了秦朝最主要的“运河”。那是一条从天而降的苍龙,性格暴躁,阴晴不定,时滥时旱。当时的百姓给它起了个名儿——“沽水”。沽字,隐含着不祥之意。可是到了汉朝,这“沽水”却摇身一变,成了“潞水”。“潞”,含有“福至”之意。从“沽”到“潞”,便是少了一分畏,多了一分敬;此时的运河,也已多了几条人工挖成的细小支流。天然和人工,现实和理想,就这样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不断地交融、嬗变着……

  斗转星移。支流遍布、浩浩荡荡的京杭大运河,早已连同累累尸骨埋葬了无数往事。吴王夫差、魏惠王、隋炀帝、元世祖……雄心勃勃的帝王们一声令下,邗沟、通济渠、永济渠、天宝河,越来越多的运河水在劳动者的手中变成了贯穿南北的生命之源。同时,越来越多的天然河道被巧妙地串联成文明的车辙:海河、黄河、长江、淮河、钱塘江……条条支流和古河道纵横交错,流淌着甘甜醇厚的乳汁。古人对着古老运河的祈祷、埋怨、感激、祝愿还停留在耳畔,从敬畏自然到改造自然,在这枝桠般贲张的血脉之中,京杭运河的水早已不知是从何而来。是郭守敬上奏元世祖在运河北端引入的白浮泉?还是长江?钱塘江?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是。大运河沟通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着一处从未被世人踏足的土地,涓涓地流淌着一道道细流,往前、往前,和无数的同伴一起,汇入大运河的心脏,润泽万代。

  如果说我国黄、淮、海冲积平原东部边缘地带及长江三角洲的里下河地区、太湖流域是两大碟形洼地,那么京杭大运河刚好生长在这洼地之内,难怪它如此充沛、丰盈。

  如果把运河的河床抬到陆地上来,你会发现它所呈现的三起三伏的地势,就像中华民族的一条动脉。首先隆起于天津往南地面,过黄河到南旺以南,运河河床逐渐平缓,直抵长江。运河河床逐渐隆起于长江以南,一直到丹阳北部。从崇德到杭州,河床再次隆起。“三起三伏”不但给了运河不同的水流方向,也给了运河不凡的气势。运河始终在歌唱,它的声音是抑扬顿挫的,慷慨激昂的。

  漫步在通州的大运河森林公园,天朗气清。沿着北运河往前走,入耳尽是鸟鸣。河边小径上的游人来来往往,虽然热闹却不纷扰——这若有若无的静谧之意也许便是因水的灵气而生吧。我看到一处绿荫之下坐着一位正摇着扇子小憩的中年人,突然觉得好奇:在他的眼里,运河是什么样子的呢?不禁主动上前与他闲聊起来。“我呀,天津人!从小就在运河边长大的哩!”“是吗?那您觉得这些年运河有什么变化啊?”“当然是变美了!你看看那旁边,不是好地方哪来的这么多孩子嘞。我们天津那儿也有这样的公园,都是依运河而建,有水,才有灵气哇!”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还不住地邀请我去天津玩儿时一定叫上他当导游。听说我们是“人大附中京杭大运河志愿考察团”,他说,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大运河,自己是由衷的高兴……

  也许是从一条条铁路公路串通大江南北开始,那个古老的时代中最便捷的水运便渐渐失去了它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近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炮火,人们征服自然的妄想使这条古老的运河不得不一次次面临着断流、干涸、疏浚修整,再断流、干涸、再疏浚修整的轮回。如今,人们再次意识到了保护这条母亲河的重要。就像通州的这片运河,虽已不再通航,但被打造成了游玩散步的好去处。运河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子孙们依然享受着她的福荫。漫步大运河森林公园,我凝视着身旁这条不紧不慢却永不停歇地流淌着的河流。我想问他:你到底流淌了多少岁?还要再流淌多少年?我仿佛看到从隋炀帝的使者宣读开凿运河的诏书声与千百万民工夯土砸石的号子声交织传唱,经久不息。如梭的光阴之中,你见证的不仅是华夏文明的发源,更是人地关系的演变。都说你一眼望去便有着与别的绮丽风景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是沧桑吗?是因你埋葬了无数在你身上洒下血汗的劳动人民吗?是因曾经你身旁的商贾云集、车马骈阗不再而感到寂寞吗?

  大运河啊,你从哪里来?将往何处去?我逆着水的流向向后张望,湛蓝的天空早已与流水相接,恰似合上了一层柔软的帷幕,显得更加神秘而遥远。由于各条水道地势各异,运河的流向有自北向南的,也有自南向北的,所谓起始一说,只不过是人们为方便界定河流端点所借之言罢了。那么这兜兜转转、周而复始之中,真正的源又在何处?我不禁神往:如果这苍茫天地之间独有自己一人,置身于一叶孤舟之上,顺着这条古老的河道向前漂流,将会漂往何处?钱塘江,还是东海?或是,在绕了一大圈之后依旧回到这“起点”呢?

  无从谈起,也从未定论。我只信,每一寸大运河,都是一个源;每一个源,都是一次轮回。这便是运河的独一无二之处吧。一次次的轮回之中,有“锦帆未落干戈起”,也有“六朝梁栋多如许”;有“尽道隋亡为此河”,也有“至今千里赖通波”。人们一次次用双手将它的身躯凿穿,让热血灌满它粗壮的动脉,曾经畏惧它、远离它、诅咒它、怨恨它,也曾经热爱它、感谢它、依赖它、保护它——现在,人们也终于意识到,对于这笔前人为我们留下的宝贵财富,热爱与保护才是永恒的主题。就这样,有了越来越美的运河主题景区、公园,有了越来越完善的运河遗产保护措施,有了2014年的成功申遗……

  张家湾博物馆由93岁的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题写馆名。站在像一支高高扬起的火炬般的博物馆门口,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热浪。博物馆里陈列的文物很多,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是一块曹雪芹的墓石。曹雪芹说“女人都是水做的”,我想,他老人家的完整表述一定是“女人都是运河水做的”。曹家未曾没落时曾在张家湾的花枝巷拥有大片土地,而这里也埋藏了曹雪芹的许多回忆。正因如此,张家湾北运河边的点点滴滴都被他融入了著作《红楼梦》里:大至庙会、栊翠庵、铁槛寺、水月庵,小至褡裢、蓑衣、夹剪、铁锨……冯老也正是因为对红楼和运河的双重情结,才选择在张家湾颐养天年。其实,千百年来,运河并不乏像冯其庸先生这样的知音。

  中华文明薪火相传,运河水辉映着历史和时代的波光。台湾作家龙应台曾经说过:“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河走向大海;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在运河的南端,如今在运河的北端学习和生活,是否寓示着冥冥之中,跟京杭大运河有一种心灵的契合?

  古诗云:“百川到东海,何时复西归?”然而,千百年来,京杭大运河一直是一条内陆河。分明是流到湖州,流到嘉兴,离东海近在咫尺了,但每一次都与大海擦肩而过。千年运河难道永远与海无缘?不!浙江的杭甬运河改造工程已使京杭运河南端“东扩”200多公里,直抵宁波,投入东海的怀抱……

  神奇的运河啊,你分明是一条中华民族的声带,有一些沙哑,有一些高亢。运河啊,我们是你声带上的一个音符。五颜六色,洒向广袤的大地。

  我向着京杭大运河水流动的方向奔跑,向着河水大声提问:你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河水无声,只顾低头赶路,一如千年前。这在沧海桑田洗礼下的古老水道,就像一位精神愈发矍铄的老者,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河面平静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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