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公田小学的乡村笔记——
山水田园里的乡村教育
本报记者 石天星
4月,全国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召开。据初步统计,我国目前有6100多万留守儿童,其中1974万人一年只能见父母1至2次。留守儿童现象已成为我国加速推进工业化、城镇化进程中出现并将延续相当长一个时期的社会现象。
永嘉石公田小学一共23名学生,其中22名为留守儿童,占96%。石公田小学所在地相传正是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私家田地,又名谢公田。学校专门根据留守儿童特点摸索出了一套山水田园教育方法,以周围的山水田园风光作为课程开发资源,以大自然作为上课地点,学习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学会珍惜生命并成长自己。
石公田小学的乡村笔记——
山水田园里的乡村教育
本报记者 石天星
石公田小学地处永嘉大山深处,只有20多名学生,从2010年开始,这所小学开始创设田园课程——“教育无处不在,无处不教室,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微笑都是教育……”
在前不久举行的第一届全国农村小规模学校联盟年会上,石公田小学这所农村小规模学校的田园教育引起了业界广泛关注。
带着好奇,新春伊始,记者就来到石公田小学,实地蹲点3天,触摸一所乡村学校的教育脉动。
【第一天】阳光下的奔跑
从永嘉县城到花坦乡沙头镇石公田村有40多分钟车程。山路弯弯,途经川峡河谷,终于在一座满眼绿色的山坡上,看到了一座红色的两层教学楼。
石公田小学到了。
这所学校前后都是山,操场上有两个篮球架和一个乒乓球台,地面上用减速带隔出了一条条车辆模型赛车跑道。操场外高高低低的菜地与公路相邻,菜畦上望得见一茬茬的绿。据说,这里古时候是谢灵运的行田之地,称为“谢公田”,而在当地方言里,“石”与“谢”同音笔画又少,久而久之,地名就传成了“石公田”,不过,学校教学楼上刻着的校名依然是“谢公田小学”。
石公田小学的校长朱利锋,穿着皮夹克,笑起来露出一口齐崭崭的牙。学校现在一共有23名学生、6位老师。今年没有一年级,但朱利锋已经打听到明年就要有两名新生来上一年级了,“陆陆续续总有学生过来。”
一楼的航模活动室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屋子里三面墙的铁架上摆的、天花板下面挂的全都是飞机模型和火箭模型,中间4张折叠桌拼成的大桌子就是办公桌。正对门的架子上摆满了石公田小学孩子们的奖杯和奖牌。
“老师,我发现了两片一样的叶子!”操场上传来清脆嘹亮的童声。在石公田小学,上午是各个年级分开上文化课,下午就是全校20多名孩子一起上主题性实践课。今天的主题是“植物密码”,探索世界上能不能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操场边的一排桂花树下,孩子们或站或坐或趴,都举着带手柄的小显微镜仔细观察着树上的叶子和地上的小草,叽叽喳喳,透着兴奋与童真。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又奔跑着来到了学校前面的菜地。有的田垄种着阔叶的芥菜,有的田垄钻出了嫩绿的小麦,还有一大片田垄只铺着一层绒毛似的紫云英小苗……孩子们在这里发现了一只长着黄色皮肤的虎皮蛙,好奇地用手中的树枝追赶它。
“海兵,你如果这样被人用树枝追赶会舒服吗?不要赶它,观察它的皮肤。”朱利锋温和地提醒着带头追赶小蛙的小男孩。
这是和自然多么贴近的学校,这里的孩子似乎比城里的孩子更无忧无虑,也更快乐!
晚上8时左右,温州市籀园小学的科学老师陈耀开着车过来了。从温州市区到石公田小学来回要4个小时车程,但陈耀每周都要到石公田小学来好几趟,少的时候一周两趟,多的时候一周三四趟。朱利锋说过,陈耀的性格非常“执著”,有时激进得像个“疯子”,但和他一起做事,靠谱。
2010年,在广州下海经商已经有18年的朱利锋决定重执教鞭,被县教育局分配到石公田小学。第二个学期,他在乐清师范学校的学弟陈耀过来看他。他们一起看了一场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为什么就不能像男主人公兰彻最后选择的那样也去办一所有创意的乡村学校呢?
“山村小学里的生活太安逸了,如果没有努力的方向,就会开始混日子,慢慢地,不再有追求……最后受害的是这里的孩子。”他们琢磨,现有的国家教材常是以城市孩子所拥有的基础和资源设计的,那么就以打造适合石公田小学的本土化课程为突破口,为中国乡村像石公田小学一样的乡村小规模学校找寻一条出路!
70多岁的我省特级教师、我国使用最广泛的小学《科学》教材主要撰稿人章鼎儿老先生听了他们的想法之后抑制不住地激赏:“城里的学校要推动课程改革比较难,来自家长、社会等各种各样的压力太多。你们学校,学生又少,可以争取办成中国最好的“私塾”。我一直认为,真正的教育改革就在农村,只能从农村开始,慢慢改变城市。”
夜里,山坳里的小学远如一点灯火。航模活动室里,老师们正在备课。除了40多岁的朱千东老师每天回家,其他老师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学校。
林世亮、胡新疆、谷叶青这3位老师都是25岁。最近,林世亮老师一直在试验“多级发射水火箭”,他做起试验来很专注,老师们找不到他,见面就问“阿亮去哪里了?”胡新疆老师长了一张娃娃脸,正在看用笔记本电脑下载的一些视频公开课,谷叶青老师正在翻看一本“胡三元教写字”的粉笔字帖。
林恒雷老师是永嘉县实验小学科学学科的带头人,过来支教1年,被孩子们称作“大林老师”。她笑着说,因为朱利锋来了,陈耀来了,所以她也来了。
“乡村老师不缺热情,缺的是导向和鼓励。”坐在一群人中,陈耀做着这样的论断,言辞犀利,但眼睛还是笑眯眯的。
陈耀说,像石公田小学这样的乡村小规模学校,全国一共有10万多所。“乡村学校有城市学校所没有的资源,关键要做到因地制宜。”陈耀开始现身说法:城里学校的问题在于只有课堂,而没有自然,乡村学校却可以在很多露天的环境中上课,让学生融入自然、探索自然……“当一个孩子在自然之中接受教育和熏陶时,他的自然情怀和人文情怀要比课堂上教出来的好——他会很阳光,有一个很好的性情。”
在打造石公田小学本土化课程之初,朱利锋和陈耀主要就是带着孩子们做航模车模,让孩子们走出大山参加比赛。航模室里展出的奖杯还只是一部分,更多奖杯都被已经毕业的学生带回家去了。
早在2012年,“全课程”这个名词还未诞生,打通学科壁垒的主题式课程却已经在石公田小学萌芽:《油菜花》《沐雨》《土壤》……这一个个有着诗意而优美名称的课程饱蘸着灵感喷涌而出,让山村小学的课堂变得如山水田园诗般自然、灵动。
【第二天】 石滩上的课堂
天还未亮,我被从走廊上经过的孩子们的说话声唤醒。6时45分,朱校长在操场上整好队,带着11名孩子朝水岩的小桥晨跑。溪流淙淙,微雨斜飞,空气清新得让人只想大吸几口。
吃过早餐,朱利锋想让我感受一节完整的田园山水课,他把全校20多名孩子召集到操场上:“同学们,今天我要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但是你们要注意什么呢?”
“注意安全。”“遵守纪律。”“互相帮助。”孩子们欢呼雀跃。
朱校长特意带上了单反相机,大林老师、阿亮、新疆、谷老师也跟着,学校里养的一条大土狗“金刚”和小泰迪狗“花花”冲在最前面,色彩斑斓的小分队鱼贯而出,来到了珍溪边的一片石滩上。
大林老师让孩子们思考石滩上大石块是哪里来的,经过了怎样的地质演变过程,石滩又是位于河流的上游、中游还是下游;阿亮老师则是给孩子们讲一个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在浴缸里洗澡的故事,让孩子们试试看能不能用手中的量杯测量石块的体积。孩子们都是分组学习,老师还要求他们利用石滩上各种各样的石头垒出一个想象中的小建筑来,房子、桥或者其他都可以,最后每组派一名学生对建筑进行解说。
朱利锋坦言,在乡村小学当老师要比在城市小学当老师自由,而这份“自由”也是乡村教育的资源。“自由对人来说非常重要,自由度高才能做出有创意的东西。在乡村学校,我们在一起商量能做什么,当大家都认同的时候,就会齐心协力。”
雨过天晴,山间公路旁,开满黄色小花的山胡椒树伸出山崖。
当地有个传说:家里做豆腐时,点卤时烧的柴如果是山胡椒树的树枝,豆腐就无法凝固。石公田小学的孩子们说,是不是真的?不如我们来试试看?于是,老师就带着孩子们一起磨黄豆,一起砍下山胡椒树枝做柴火,结果是,豆腐不仅能凝固,还比不用山胡椒树枝做柴火的那锅豆腐产量更高……孩子们把这次神奇的科学发现写成了论文,获得了县级一等奖、市级二等奖。
朱利锋有时会问孩子们长大后想做什么。有孩子告诉他,想当服务员,还想当高级服务员,因为高级酒店的环境更好。朱利锋就对他说,“好,不过你现在就要想一想做一名高级服务员需要有哪些本领储备。”有孩子告诉他,想当农民,因为农民饿不死。朱利锋听了也很高兴,鼓励道,“你以后可以去读农业大学。”
“孩子们的想法越低越平实,我越开心。因为只有先从自己能做的较低的目标做起,踏实一点,慢慢提高,才有可能走出另一番天地。”他说,城市里的家长望子成龙心切,有时过于盲目,这才导致了一种教育的指向性错误。“我们的古人都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更应该告诉我们的孩子,职业只有工种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能让孩子从小对一些职业有歧视。”
他希望石公田小学的孩子们长大后都能够成为平凡、自足的人:拥有一技之长,自食其力,心有所属。他说,农村孩子的资源是山水是田园,田园山水课培养的就是农村孩子用现有的资源为将来自足、幸福的生活创造条件的思维。
【第三天】1张“全家福”
一早,住在村里的孩子迎着晨曦三三两两地背着小书包来上学了。一到校门口,小狗“花花”就会跑出来迎接他们,孩子们对小动物友善,总会摸摸“花花”或者把“花花”抱进怀里。
这一天,陈耀给孩子们上了一节研究水火箭发射原理的科学课,他让孩子们自己试验水火箭里不装水、装四分之一的水、装四分之二的水、装四分之三水这4种情况下,水火箭飞升的高度和现象,让孩子比较大瓶水火箭和小瓶水火箭飞升的高度、有定风翼和没有定风翼的火箭飞升的高度……
孩子们给水火箭装上水,用打气筒给它打气,火箭一发射,大家都四散奔逃,而看着水火箭冲上云霄,大人和孩子们都仰起头来放声大笑。他的课结束时,孩子们的掌声和尖叫声简直要把教室屋顶都掀翻了。
陈耀曾经对朱利锋发出过这样一个邀约:“锋兄,我们就坚守到送走石公田小学的最后一个学生的那天。”朱利锋回想起来也总是摇头,因为他相信石公田小学永远都会有学生,所以那一天不会来。
“义务教育就不能放弃一个孩子,哪怕只剩下一个孩子,这个学校也有存在的价值,就不会消亡。”他有些激动地接着说:“一个学校就像一个人,一个人再小也要尊重他,这是人道;而只要是一所学校,再小也要尊重它,这是道义。”
花坦乡有30个行政村,曾经村村都有小学,共计34所,经过多年的撤点并校,现在只留下了“一中心五校区”,当地90%的生源流失,石公田小学其实应该叫花坦小学石公田校区。
在石公田上学的孩子来自远近十个行政村。住得远的孩子到石公田小学来上学要2个多小时车程,坐中巴的路费单程就要25元,在这所80%的学生都是单亲家庭留守儿童的小学,寄宿是住得远的孩子唯一的选择。如果石公田校区有一天也被撤并,那么,这些孩子去往下一个教学点还要再增加1个多小时车程。
6岁的静溶就是这么成了石公田小学最小的寄宿生。每学期,石公田小学的老师都要去学生家里家访两次,去过静溶家家访的谷老师说,静溶的妈妈在静溶还只有3岁时就出走了,爸爸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爷爷和奶奶。
大林老师有一次去女生寝室查寝,点到静溶的名字时,声音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原来静溶正抱着被子睡在床下。“静溶,你怎么不睡床上?”“老师,我的床太乱了,都是东西。”大林老师走近一看,原来静溶的床上全堆满了别人捐助的衣服和零食,她不知道该怎么整理。
六年级的刘璐则是和奶奶、弟弟一起住在学校里。刘璐家在架牙山村,读四年级之前,奶奶在石公田村租了一处房子照看他们姐弟。后来,学校缺一位厨娘,刘璐的奶奶就过来了,尽管工资很低,但刘璐奶奶很知足。
朱利锋说,这里的孩子很喜欢学校,有的周末都想留在学校。他想建个群,把所有石公田小学毕业的孩子都加进来,不管孩子们长大后会遇到哪些困难,这里的老师同学都是他们的“家人”。
在石公田小学的最后一天,我站在各个年级教室门口拍了一张老师给孩子们上课的照片。五年级的学生最多,有6名,三年级的学生最少,只有2名。
上完第一节课,孩子们在操场上做第二套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以前,石公田小学的孩子课间操是跳一支舞,名字叫作《团团爱》,后来孩子们说不想跳舞了,想做广播操,学校老师很民主,马上“引进”了第二套广播体操。
我提议给石公田小学拍摄一张“全家福”,每个人以及“花花”和“金刚”都入镜。拍照时,老师和孩子们就在教学楼前面,他们都大声地冲着我喊:“把我们的校名也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