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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父亲到雪域高原来看我

  傍晚的一缕阳光斜照在远处洁白的雪峰的时候,我常坐在西藏那曲公寓的窗前,望着圆圆的夕阳出神,沉思中远方雪山的影子拉得瘦长,宛然父亲黑瘦的身影在夕阳中向我走来。

  去年九月的一天,父亲说要来西藏看我。种了一辈子田的父亲从未出过远门,更没有坐过飞机,说到西藏,连在哪个方向都不清楚,只知道西藏很远很高。那年来援藏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告诉父亲,“我要调到西藏工作啦,三年哩。”父亲只问了一句,“每年都能回来吗?”我肯定地点点头,父亲就说那你去吧。去年五月因到浙江出差,回了一次家,吃饭时父亲突然问我,老年人能不能到西藏去?我随口说了句,怎么不能,有的年轻人还不如老年人呢。没想到,这句话竟被他牢牢记住。

  九月的一天,父亲说要来西藏看我。在电话里,我语无伦次说了很多担心,希望他打消这个念头。我援藏的那曲地区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是青藏高原海拔最高的地方,缺氧严重,高原反应大,尤其是父亲已经七十五岁,虽然身子骨还硬朗,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不堪设想。可还没劝说几句,老头子就不耐烦了,说不要啰嗦啦,我机票都让你姐夫买好啦。无奈之下,只好向姐夫交待了一些多带些衣服路上小心之类的话,由他来。

  那天下午,到拉萨贡嘎机场去迎接。父亲走出机场,远远看到我,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快步走过来,笑得一脸灿烂的皱纹。我连忙迎上去,让他走慢些,担心缺氧。父亲挥着粗糙的手,说你别吓唬我,没有那么吓人的,我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嘛。

  到了我的住处时已是傍晚时分。父亲没顾得上坐下休息,就打开他的行李,里面除了几件防寒的衣服外,就是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我曾经最爱吃的贡面和橘子。把袋子塞给我后,父亲搓着手,说路远不好带,就给你带了这些。我的眼泪霎时涌了上来,赶紧扭过头去,拿起茶壶去烧开水。夕阳徐徐地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在我的眼中闪烁着晶莹。

  茶泡好后,招呼父亲坐下,热气从杯子中腾腾升起。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粗黄的手指中已夹着一支点着的香烟,父亲沉浸在烟雾弥漫中,一直眯着眼在看着我的全部动作,陶醉而满足。烟雾和热气在夕阳笔直的光亮中飞舞,映射着父亲饱经风霜疲惫黝黑的脸,指缝太宽,时光太窄,在不经意间,在这么些年有意无意的忽视当中,父亲真的苍老多了!

  父亲心中其实一直是有怨气的,他常说,早知道这样不让你读这么多年的书了,说起来名气好听,在县里工作,家里的忙一点帮不上,临老了子女离得那么远,叫都叫不应,看一眼都难。但只要一看到我回家,他就如逢喜事过节日一般,什么抱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啦。我经常看到他一个人的时候目光空洞和无助,我深深地懂得,老年人最难受的是寂寞,父亲没学过什么文化,心里憋得慌,又说不出什么道道,其实,那一声长一声短的抱怨,更多的是对子女的牵挂。

  站在我面前的父亲其实早已把那些辛酸和抱怨丢在了漫长颠簸的路上,丢在飞机下面的云层里,我知道他在回去的时候仍会一串串捡起来,放在他空了很多的行李里面,压弯他已经有些佝偻的身躯。

  喝了会儿茶,我看到父亲有点气喘,便让父亲到床上躺着吸一下氧,休息一会。父亲躺下以后,插上氧气管,却不肯睡觉,执意要我陪他聊天。他不说家里,也不说自己过得怎么样,老是问我西藏的情况,在这里具体做哪些工作?生活习惯吗?是不是每天都要吸氧,出门都带氧气瓶?父亲凭借他的人生经验和猜想来设想问题,有些问得简直荒诞不经,让人哭笑不得。父亲的话音却透着兴奋,有时听我说西藏一些有趣的事,竟高兴得像个孩子,有些事跟他说了也不懂,但他就是听得津津有味。但话一说多,父亲就开始因缺氧而喘气,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会,他竟垂下头打起了鼾。夕阳从窗口照射进来,照到床边,暖暖的,静静的,洋溢着与雪域高原并不相称的温馨。父亲的鼾声此起彼伏,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这么多年,我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清晰用心地端详过父亲的脸。看着他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想起他这辈子为了我们一家生活,所受的累,所吃的苦,而我却没有能多些时间陪伴父亲,让他过上舒心些的日子,心里不由得涌上种种愧疚。

  这时我想起了父亲的很多很多。想小时候父亲用胡子扎在脸上的麻痒和快感。想起上小学时候下雪的日子躲在父亲的蓑衣里走完上学的道路。想起在县城上中学时父亲骑着那辆老旧的载重自行车给我带来最爱吃的腌菜扣肉。想起考上大学后,父亲为了让我转户粮关系,卖光了家里最后的粮食,送我到衢州火车站时,说真想去看看你的大学是什么样子,可这车票太浪费呢。想起父亲每次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时昏黄的夕阳——那一道我永远无法淡忘魂牵梦萦的夕阳啊,我仿佛看见很久以前母亲烧好了晚饭,让孩提时的我跑到地里喊父亲回家吃饭时的情景,夕阳下父亲的锄头仍在不停地劳作,听到我的呼喊声后,父亲才停下锄头,拉着我的手欢快地走回家,于是夕阳下多了两道越拉越长的身影……

  既然来到西藏,我尽量陪父亲到一些著名的风景区去玩。在布达拉宫,由于这座古代宫殿有13层高,藏族寺庙建筑的台阶又窄又陡,楼顶海拔有3700多米高,许多年轻人都受不了。到圣湖羊卓雍措,海拔一下子比拉萨高了近千米,姐夫高原反应强烈,头晕呕吐的,父亲见状笑道,哈,你年纪轻轻的还不如我老头子呢。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跟着大家一路颠簸,几乎每天都有十多个小时在车上,别人都因缺氧高原反应大而叫苦连天,他却安之若素,在车上养足了神,下了车都走在最前面;每逢吃饭时许多人都因头晕脑胀,食不甘味,父亲却胃口颇佳,让大家瞠目不已。尤其是一到晚上,不习惯高原反应的人看似疲惫不堪,急欲睡觉,但真的躺在床上却又难以入眠。父亲却能够头一着枕,不多时便呼呼入睡,仿佛丝毫没有把这令人生畏的雪域高原、世界之巅放在眼里,第二天醒来照样精神焕发,令人称羡。很多人来到西藏,最常见的反应就是因缺氧而彻夜难眠,甚至头痛欲裂,没想到父亲倒是能轻松自如,免去了我最大的担心。也许在他的心里,因为自己的儿子在这儿,这里已经不是环境恶劣、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雪域高原,而是自己最放松最安全之处。这世上再艰苦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只要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父母也是浑然不怕的。

  转眼十多天过去,到了回去的日子,父亲翻来覆去说着一句话:咋这么快哩,好像刚到没多少时光呢。送他们到机场已是下午,每次都喜欢走在大家前面的父亲,这次却明显落在了后头,时不时轻轻地叮咛我一些“这地方太艰苦啦,要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累”之类的话。送他到安检口时,行将告别,他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肩膀,这曾经是他最习惯也最喜欢的动作,以前上学离家前,父亲总是习惯用力拍一下我的肩膀,说一句“儿子唉,好好读书啊”,然后我就“嗨”的一声轻快地跑了。父亲这几年得了肩周炎,抬手、穿衣都有点困难,但他似乎没注意到这些,手抬起来只碰到了我的胳膊,他下意识地想再抬高一些,却始终没有够到我的肩膀。这时我看到父亲已经变得粗糙苍老、布满青筋的手,与记忆中那双强壮有力、挥舞锄头的手已完全两样。父亲有点无奈地捏了捏我的胳膊,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年纪大啦,手都拎不高啦。然后又轻轻地说一句“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我默默点着头,目送着父亲佝偻前行、有点瘦小的身影。一缕夕阳投射在机场候机室的落地玻璃窗上,正折射到我的眼前,父亲的身影在我的眼睛里渐渐模糊起来,我听到了自己心里巨大的抽泣声。

  父亲走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夕阳西下时,我时常一个人坐在公寓的窗前,剥着父亲带来的橘子,一瓣一瓣,如同喂养众多的心事。于是不知何时,父亲黑瘦的身影恍惚间又仿佛在夕阳中向我走来······

  (作者系省作协会员,浙江省第七批援藏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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