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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4版:文化

作品选摘

  日本佬就是我父亲,当然是绰号。父亲的名字叫德贵,叫他“日本佬”是因为年轻时他被日本佬(真正的日本佬,东洋鬼子)抓去当过几天挑夫,学会了几句日本话,回到村里当本事显,看见人家在吃饭,他说“米西米西”;看见谁在杀鸡宰羊,他说“死啦死啦的”;看见天下雨,他说“阿美阿美”。那时父亲才十五岁,不懂事,觉得这很好玩,不晓得有些事是不可以闹着玩的。等晓得时已经来不及,大家已经叫顺口,想改都改不了了。

  日本佬。

  日本佬!

  日本佬——!

  父亲想不答应都不行,不答应人家叫得更响。

  爷爷说:“人的绰号像脸上的疤,长上去了就消不掉。”

  怪的是,父亲后来的长相、脾气都越来越像日本佬,个儿不高,但壮实如牛;话不多,但脾气火暴,逞强好胜。父亲不爱惹事,但更不爱别人惹他,谁惹了他他会跳起脚骂,有时也出手打。父亲一旦抡起拳头,没人敢迎上去,因为谁都打不过他。

  爷爷说:“打架一是靠力气,二是要敢拼命。”

  父亲两个都有,加上爷爷一向有的名头,威风头就更加足。爷爷也有绰号,叫“长毛阿爹”。长毛就是太平军,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们跟怕鬼似的。后来长毛自己不团结,才被清兵打败,四乡野里躲。有一个躲在我们村里,活到九十九岁才死掉。村里人都说,这人有武功,八十岁还能站梅花桩,一站半个小时,雷打不动。村里曾经有个人,被他一巴掌当场打死。所以,村里人都怕煞他。

  ——摘自麦家短篇《日本佬》

  李生说人人为自己没错,小时候学校里先生说:万物各为其私,但各为私于无形中即是为公,可以说是一种自然的调和。

  瘦子说,可不是,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有道理的。

  瘦子话里的冷嘲让李生沉默了下来。瘦子也不再说,只有汽车颠簸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始终处于晃动的状态。但是刚才的融洽还是如烟云一样消失了。他并不怕没人说话的寂寞,大可这么坐到桐君山。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就像方才瘦子没有上来,他看着那孩子朝路人吐口水的时候。可是心里还是活动着什么东西,使他不能真正平静下来。他还想说服说服这个人,看了瘦子一眼,再次开口说你知道有些事很奇怪。

  哦?瘦子看看他,表现得很有兴趣。

  ——摘自吴文君短篇《立秋之日》

  沈笛在微博上将她那三个特写镜头截图发布。大维就在那三个镜头中定格了她。

  “你崇拜我什么?”第一次约见的时候,大维直接问沈笛。

  沈笛回想起那条微博,只记得当时光顾着自己那三张照片了,她写下: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竟然是跟大维老师一起做节目,他简直就是我的男神啊!

  是啊,她崇拜他什么?要不是他在微博上给她发私信,她差点就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他长得实在太不深刻了;她更加不记得那次节目他讲了什么,他的话对她而言,实在太深刻了。她只记得他的名字,他有几百万的粉丝团,而她,算上那个上门灭白蚁的推销公司,勉强刚够两千五百粉。

  “我崇拜你什么?”在大维强势的目光下,沈笛脸红了,仿佛虚荣心被看穿,“你,你是名人呀。”

  “哈哈哈……”大维发出一阵笑声。

  结婚后,沈笛问大维:“你喜欢我什么?”

  大维想了想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脑海中很快浮现出那个白皮肤的性感美女。实际上,她当时脸一红,他就心动了。

  “我喜欢你什么?你现在还不知道?”

  沈笛真的不知道,即使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这个合情合理合法的角色,她还是满脑子的不知道。沈笛,沈笛,不要去想啦,想太多会长皱纹的。这是沈笛自己对所有问题给出的答案。她今年二十六岁,衣食无忧,唯一烦恼的是,到了三十岁,该穿什么风格的衣服。

  跟大维结婚后,沈笛就成了全职太太。大维说,你现在的工作就是当个好太太。沈笛点点头。在超市选围裙的时候,看到有一个牌子就叫“好太太”,沈笛差点笑出了声音。

  ——摘自黄咏梅短篇《证据》

  黄超越手脚一紧,车慢了下来,但他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艾玲不可能不回来,她的眼镜厂还在这里呢。然而,他突然想起来,艾玲爸爸和主要亲戚都在那边,不回来也完全说得过去。这么想后,他转头求救似地看着梅子说:“不会的。”

  “我看见妈妈把保险箱里的金子全部带走了。”梅子说着,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金戒指给黄超越看,“妈妈说这个送给我。”

  黄超越一脚就把车踩死了,他不相信艾玲不回来,但觉得有必要找她问个清楚,为什么把所有银行卡和金银首饰带走?而且,他也想问问艾玲妈妈,她刚说“那边都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

  黄超越颤抖着让车重新启步,这时,一架飞机拔地而起,飞跃他们头顶,黄超越看了下时间,正是艾玲他们乘坐的航班,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猛踩油门,使出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车头从路面拔起来。

  ——摘自哲贵短篇《送别》

  “你是谁啊!”

  终于,我全醒了,明白了。

  我把那手机砸烂,扔进垃圾桶,哭了。我用剪子将脚踝上的痣一刀剪掉,想着,以后即使一生到处流离,脚上也不带着那颗痣,甚至连那双脚也不带。我感到我一夜之间掉入深渊,又感到一夜之间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变成全然陌生的了。我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一块实在的、坚硬的水泥地,这样,我便可以重新看人,重新看太阳和月亮。失恋的女孩是很危险的,会果决地做出不可思议的事,但我到底还是活过来了。

  我重新找了新地方租屋子,换了手机号码,换了床,换了家具,当然也换了心。此心是陌生的,疲倦、冷漠、讥讽,其变化是缓慢的,像在网速极慢的情况下载一个大软件,正版的软件,下载完毕,它就占满自己了。一年之后,我发觉自己终于可以成为旁观者了。我泡了杯菊花茶,脸上贴着黄瓜皮,一边给自己的脚涂指甲油,一边在网上、电视里、报纸中,读着那些人间的荒诞喜剧。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现在我自己就是这种喜剧里的一个小女人。

  ——摘自祈媛短篇《美丽的高楼》

  拖鞋很快就长成了一只成年猫。但是有一天,拖鞋突然不见了。饭粒把钥匙插入防盗锁,锁舌啪的响过之后,拖鞋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屋子里一团漆黑,饭粒打开了所有的灯,喵——,喵——,所有的房间,所有的旮旯都找遍了,甚至橱柜、洗衣机、冰箱都打开查找过了。但是没有。客厅的电视机不知为何是开着的,上面正在播一部跟外星人有关的科幻片。长方形的显示屏仿佛是另一世界的入口,一只软体动物的触角悄悄伸出来,缠住了拖鞋,甚至来不及呼喊,拖鞋就被拖入了时间的黑洞。那一天窗外下着暴雨,饭粒怔怔地站在客厅里,她似乎看到了这一切,但是无法阻止。

  拖鞋消失了,毫无预兆,也没有惜别。如同那些男人,他们一个个在饭粒的生命中出现,靠近她,弄乱她的头发,进入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把她的内心搞得汤汤水水一塌糊涂,然后有一天,忽然抽身而去,只留下一个兵荒马乱的战场。

  ——摘自斯继东短篇《西凉》

  “海龟甲”说,这小男孩的脑子里装着许多跟我们不一样的想法。

  “海龟乙”说,应该反过来说,是我们的脑子里装着许多跟他不一样的想法。我们的脑子是那么复杂,而他是那么单纯,小小年纪,在山里面住着,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

  “海龟甲”说,照这么看,我们把电脑带到山里来,对他们也是一种冒犯。

  是的,“海龟乙”说,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是必要的。

  一个雨夜。有人来敲门。笃笃笃。很急。“三海龟”同时起床,一个手执电筒,一个手执猎枪,还有一个空着手去开门。门一开,雨水就随风潲进来,一个老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头发和胡子被风吹作一团,只能看见半边脸。老人把黏搭在嘴角的一绺须发撩了一下,劈头就问,你们这儿可有救急的药物?我那曾孙发高烧了,额头跟火炉一样烫,身上直发汗。

  ——摘自东君短篇《如果下雨天你骑马去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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