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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山村往事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听长辈讲过去的故事,那些苦难的岁月,那些苦涩中的温暖,那些平凡中的感动。

  这次回乡,年近八十的姑姑,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沉重而深情地对我说:现在想起来,爷爷(我爷爷)真是这世上的好人呢,记得他总是这样说,前半夜为自己想想,后半夜为别人想想。每逢过年过节碰到饥荒,深更半夜了,他还挂念着那些家有难处的人,这个人回来没有?那个人有没有粮食吃?一大早,便从瓮里盛出些吃的米面,一声不响送给那些人,爷爷没读过书,不善言语,从不多说话,就那句“救救急要紧”,村里不知有多少人受到过这样恩惠。最为难忘的是老瞎班那些事了。

  老瞎班是村里人对几位相依为命、以行乞为业的流浪者的称呼,领头的双眼都瞎的,叫不出姓啥名谁,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人,大家都叫他是“老瞎头”。出去行乞时,老瞎头因为年长些,对路道熟悉,有一些人缘,总是走在前面开路,他用一根大拇指粗、一人多长的竹竿,边走边用竿子划路,稍有疑问就停住脚步,用竿子小心翼翼地点一点,眼睛眨几下,确信后再往前走。村里土狗很凶,看到陌生人就汪汪叫,恶狠狠冲上来,胆子小的被吓得脸色发紫,双脚发抖,呜呜直哭,年龄大的装着不怕的样子,心里念着“放过,放过”壮胆。老瞎头是见过场面的人,叮嘱大家不要怕。他会灵敏判断狗的方位,用指路竿横竖扫划,用瞎眼对狗瞪几下,狗就退回远处只叫着不敢扑上来了,有的狗是认识他的,摇着尾巴走了。

  山村偏僻而贫穷,但也都是厚道人多,每逢贺生日,造房子上栋梁,出嫁娶媳,总会有讨饭人来贺喜就食,有的时候还会有好几班,不管来多少,主人一般都要客客气气给一些菜和饭。每次老瞎班从村口进来,隔着几道墙,老瞎头就会歪着头拖着长长的嗓音像公鸡啼一样亲热喊着爷爷的名:“烈—生—伯—”“喔—”爷爷听到了,就会在屋里应着,也没有多余的话。继之,就一个人爬到楼上,从屋檐下的窗口,翻下几梱稻草,这是用来让老瞎班垫床用的,他担心地太硬太凉。他把稻草铺到西间靠墙一排,然后对老瞎头说:“都来了?就睡稻草了,不够再添。”说完话就自己下地干活了。老瞎班人听见爷爷离开的声音,总会对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烈生伯真格心肠好,烈生伯真格心肠好。”

  这一年兵荒马乱,霜又打得早,庄稼遭灾,逃荒讨饭的人越来越多,老瞎班明显感到讨到食物越来越少,东西也越来越差。没有办法,刚离开没几天又踅回到我们这个村,这里终究有个避风挡雨地方。他们白天出门,晚上回这里住,日子总体还算平静。

  腊月后,太阳懒在什么地方死活不肯露脸,整天阴阴的。山上的树叶落光了,寒冷的风刮得树枝嗖嗖响,晚上,风从屋顶呜呜吹过,还听得吹落瓦片声响,后山上还有野猫饥饿的叫声。风带来厚厚实实的云,云很快变成了雨,雨把延绵高耸的山脉山尖都隐藏起来了。老瞎头心里焦虑,又冷又湿的天,他们无法出门行乞。好在以前乞讨留下的东西不少,他们就在爷爷的锅灶烤冷玉米饼吃,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天,雨仍然不歇停。很快到年边了,他们以前讨的饭食也所剩无几,天寒地冻,大雪封道,老瞎头连连对天长叹。爷爷心疼他们,为他们睡的地方加了稻草,又送了一个大火炉和一大袋木炭。

  村子里不时传来鞭炮的声响,虽然有气无力,也让人感到丝丝的温暖。小孩的奔跑和吵闹也增添了些许生机。无路可走的老瞎班快要断粮了,大家都感到肚子越来越空,肚肠叽里咕噜响,嘴里不时流出清水,希望老天爷发发善心快快放晴。这时候,爷爷提着一个大木桶,木桶口冒着腾腾热气,他把木桶放在炉火边,平静地说:“稀了点,大家都喝一碗垫垫肚子。”桶里装的是玉米糊,里面和着些黑黑的腌菜叶,虽然很稀薄,飘出的气味还是很香的。爷爷知道他们眼睛不方便,怕烫着,一个一个给他们盛好,端到他们手里,可能是饥不择食了,大家呼噜呼噜地喝起来。连续十来天,爷爷每天做一大锅玉米糊,每天提着木桶,每天盛给他们吃。

  雪终于开始融化了,吧嗒吧嗒从树上落下,路又开始露出来。老瞎班终于要走了,爷爷送他们到村口桥头,站在那棵老栗子树下,说:“大过年的,很怠慢,要再来。”爷爷深邃而忧郁的眼看着他们远去,他对着老栗子树说:“盲眼的讨饭人,也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呢……”

  返城后,我查阅了宗谱,有爷爷的事略记载,他生于光绪己亥年,卒于一九八一年秋,系“平凡而高尚者”。这几个字,是爷爷最好的写照,也是做人最难达到的境界。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0 山村往事 2015-12-11 4012360 2 2015年12月1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