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刘慧

　　这个冬天的12月22日，是浙江昆剧团一代名角“杜丽娘”王奉梅的70寿诞，室内摇曳的烛光，将她的倩影合着浙昆60年来的美梦与艰辛，一起化作窗外的朦胧烟雨，让600年美妙昆曲在历史的舞台上慢慢晕染开来。

　　【唱不尽园林春色如许】

　　杜丽娘是谁？

　　就在10月31日晚，上海大剧院大师版《牡丹亭》拉开帷幕。舞台上17位昆曲界70岁上下的国宝级老艺术家，同时合作一台戏为数百年来所仅见。他们大都已很少扮相演出，其中几位更是暌违舞台多年。为了能完成此次昆曲盛宴，为后辈垂范，更为回报越来越多关注和热爱着昆曲艺术的观众，老艺术家们克服种种阻力，慷慨承诺复出登台。

　　那晚，70岁的杜丽娘王奉梅出演的《写真》一折，是全场唱念并重、剧目时间最长最吃功夫的一折戏。难怪有观众在微信圈里这样说：就这一场而言，给心中的杜丽娘排个名次：第一名王奉梅，闺门旦的典范。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看她现场演出，一出场就感觉整个舞台都变得更安静了，如此清淡古雅，如此收敛，但是让远在三楼的我们都感觉得到她指尖的美。

　　半月后，当“盛字辈”的王奉梅唱着昆曲在杭州欢度70岁生日时，浙昆“万字辈”的杜丽娘胡娉正在中山南路的御乐堂里唱着“半遮面儿，弄绛纱，暗飞桃红泛赤霞……”满堂的人儿正凝神观看《牡丹亭》呢。

　　这，大约是最适合在江南诗意里品的戏。这不，每逢周六，浙江昆剧团的《牡丹亭》都会如约在中山南路的御乐堂上演——2015年11月21日，第二个100场又如约开唱了。

　　想想也是，一年100场演出，近4000观众，对于每周末在南宋御街御乐堂上演的《牡丹亭》来说，坚持到第二个100场开演堪称奇迹。

　　什么样的体验？你到了便知：剧场不大，才66个座位，却精致，斗拱画梁，古色古香。

　　最先上场的，是6位身着古装的乐手。笛、笙、鼓、筝、琵琶、二胡，分列舞台两侧。仿佛一下子将人带进了古时候的戏园子。

　　悠扬的笛声中，杜丽娘翩然而至。戏中的美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长裙上细小的刺绣图案，看到头上的珠花，看到精致的耳坠，看到淡扫的蛾眉，甚至，能看到她眼角漾出的微微笑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饰演杜丽娘的胡娉朱唇轻启，一派春色无边。饰演柳梦梅的曾杰上来了，一袭月白长衫，儒雅俊俏，想必正是万千少女们梦中人的模样。

　　那样一个生生死死，缠绵婉转的爱情故事，被舞台上的这对“才子佳人”演绎得那样入心入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眼波流转，俱是风流。真真的让人沉醉其中。

　　舞美设计也妙得很。背后的幕墙，是淡淡的中国水墨画，随着剧情，时而春花春柳，时而秋风秋雨。两人首次在梦里相聚，云雾从舞台弥漫至观众席，整个剧场都恍如梦境。当饰演柳梦梅的曾杰用八尺长的斗篷，将饰演杜丽娘的胡娉给围起来，两人幸福偎依时，天上飘落无数片粉色的花瓣，浪漫满屋。

　　一个半小时的演出，全场寂然无声。直到谢幕时刻，掌声才爆发出来。台下看戏的有一群年轻的大学生，来自北方，之前从未在剧场看过昆剧。散场之后，他们抚着胸口：“啊呀，魂都被勾走了！”

　　杜丽娘，无疑是昆曲闺门旦最重要的代表角色——浙昆“文华奖”优秀青年演员杨崑不仅是王奉梅的得意门徒，更是一个无数次化身杜丽娘的昆曲闺门旦演员。记得一年前，浓郁的桂花香波浸润杭城之际，南宋御街从未有的一种声音在脉动，那就是御乐堂里持续上演的千古名作《牡丹亭》——自从学艺那天起“秀字辈”杨崑用心诠释着这位昆曲旦角的婀娜倩影。就在上一个御乐堂的110场中，她扮演了40多场的杜丽娘。

　　当70岁的王奉梅说起饰演柳梦梅的汪世瑜同样充满感激。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看《牡丹亭》的词多美啊，唱一辈子也不厌。”汪世瑜一边甩着折扇，一边轻声哼起昆曲《牡丹亭》来。这个1941年出生的老人唱了一辈子小生。2009年5月，被誉为“第一巾生”的汪世瑜用一出最最经典的《牡丹亭·惊梦》再一次带妆登上阔别20年的舞台。

　　世人所知，50岁后的汪世瑜将舞台交给了更多的年轻人。就在2007年5月昆曲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6周年纪念日之际，一台恢复明代昆曲“家班”演出形式的厅堂版《牡丹亭》正式入驻北京皇家粮仓。导演就是浙昆汪世瑜。是他将浙昆的小生曾杰带到北京，一演就是210多场的“柳梦梅”。

　　正是有了像大师汪世瑜、王奉梅带出曾杰、杨崑、胡娉等这样的好角儿，浙昆也就有了这接地气的“体验版”的昆曲，一唱便是又一个100场。

　　昆曲，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戏曲形式，世界古代三大戏剧源头之一。一代戏剧大师汤显祖与一出流芳百世的《牡丹亭》就这样在故乡的江南传唱，日久弥新……

　　【舞台寻梦重现经典】

　　想想看啊，青春版《牡丹亭》对时下的观众并不陌生，但那是属于白先勇的。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青春版的源头在浙江昆剧团，剧本底稿是浙江昆剧团的，青春版最重要的艺术指导汪世瑜，他曾是浙江昆剧团的老团长。

　　提起浙昆，老团长汪世瑜的眼里充满感情：浙江昆剧团成立于1956年，是新中国建立后成立的第一个昆曲艺术表演团体。由昆剧表演艺术家周传瑛、王传淞、朱国樑等在民间戏班国风苏昆剧团的基础上组建而成。继《十五贯》之后，该团相继复排和创演了《西园记》《牡丹亭》《长生殿》等大戏和一批传统折子戏，出现了传、世、盛、秀、万五代传人薪火相传、绵延不绝的兴旺局面，培养出汪世瑜、王奉梅、林为林等一批享誉海内外的昆剧表演艺术家。

　　在汪世瑜眼里，尽管各种版本的昆剧《牡丹亭》在杭州演过不下十数回，但杭州观众依然对柳梦梅与杜丽娘的生死爱情百看不厌。当浙江昆剧团在杭州剧院献演复排的经典版《牡丹亭》上本时，张志红和杨崑共同饰演的杜丽娘，周传瑛大师的关门弟子李公律饰演的柳梦梅，一时成为人们心中的偶像。

　　严格意义上说，2001年的全本《牡丹亭》就在浙江大学永谦剧场演了一场。之后，浙江京昆剧院分设，昆剧团独立出来；又之后，昆剧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孤独，几乎所有的演出都在海外，演的也多是折子戏；再之后，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红极一时，浙昆只好暂时搁起这部同名昆剧，但在度过艰辛后的浙昆，首个复排的便是《牡丹亭》这出大戏。

　　“重现经典，传承优秀剧目，是我们团一直在做的事。”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林为林说，为了保持原汁原味，这次的舞台指导，是当年第一版《牡丹亭》的导演周传瑛的大公子周世瑞和2001年饰演杜丽娘的王奉梅。当年，昆剧“第一巾生”汪世瑜和当时的当家花旦王奉梅带着年轻的陶铁斧、张志红、李公律，舞台上出现的是两代柳梦梅和杜丽娘。而此次的舞台上，依旧是两代柳梦梅和杜丽娘出现在舞台上，只是这次，陶铁斧、李公律已成为前辈，杨崑、胡娉、毛文霞则成为他们带的新人。

　　在恩师王奉梅眼里，跟随她从《游园》学起的杨崑直到担纲整本，她千余次走进杜丽娘，心中反复地盘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于是她拿起了浙大教授徐朔方先生校注的《牡丹亭》仔细研读；于是她不断地琢磨着老师的演出和教导的每一句话；于是她不再流水式地完成一部大戏的规定程式，而是将体验、总结、悟道、体现化成一种艺术升华的良性循环。

　　“容妆越扮越漂亮，人物越唱越惟妙惟肖。” 王奉梅说，上本《牡丹亭》集中了《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5场杜丽娘的重头大戏，40多支曲子，唱作舞俱重、情绪变化繁复多端；中场无歇，换装掐秒表计算时间。十余年来杨崑一直担纲这部浙昆的传统代表作，每每唱来无不酣畅淋漓。

　　“虽说有老本可吃，但是复原全本《牡丹亭》并不容易。”林为林说，因为前面有白先勇的青春版赚足了人气，又有上海昆剧团的6天连续剧版做足了工夫，浙昆的《牡丹亭》想要出彩必须拥有鲜明特色，浙昆的策略是“非常精致，然后完全复古”。

　　作为昆剧的代表剧目之一，《牡丹亭》是传播最广泛的剧目。“重现经典，传承优秀剧目，是我们团一直在做的工作。”林为林说，这是复排经典版本《牡丹亭》的起因。为了这次演出，浙昆特别赶制了大批美丽的演出服，并请前辈带上年轻演员一起亮相，呈现浙昆历史上两个版本的不同风味。通过演员们的精湛演绎，使之更加成熟完美，原汁原味地体现昆剧艺术。

　　记得2008年，浙江昆剧团在胜利剧院上演雪藏7年的全本《牡丹亭》，一晚演上部，一晚演下部，完整呈现杜丽娘的青春梦。而那些美丽的衣衫，则是浙昆为此次演出特别赶制的演出服，用温柔的大缎当料子，请巧手的苏州刺绣工人用最传统的方式绣上古老精致的花卉纹理，让昆曲中最精致的《牡丹亭》以最精致的面目出现，这也是7年后浙昆重现全本《牡丹亭》的目的所在。

　　【昆曲唱到莎翁故乡】

　　一个是中国浙江西南部小山城遂昌，汤显祖写就传世名著《牡丹亭》的千年古邑；一个是英国南部小城，诞生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流芳古镇斯特拉夫德。

　　“同代大师媲美历史总是充满机缘巧合。”至今，林为林回想第一次去英伦小镇的情景有道不完的趣事：400多年前，世界文坛同时代诞生了誉满全球的两位戏剧大师——汤显祖和莎士比亚；1616年，两位大师同年仙逝；2000年，两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同时列为世界百位历史文化名人。

　　仅数数这些代表作就够精彩了：汤显祖是明代杰出的剧作家、文学家，但很多人不知道，他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至二十六年（1598年）任遂昌知县，《牡丹亭》也正是创作于这一时期。威廉·莎士比亚，代表作有《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四大悲剧和《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皆大欢喜》四大喜剧，这些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作品影响深远，广为传诵。

　　机缘在继续。林为林说，尽管素昧平生，但两位大师同为“梦境”而生，汤公“临川四梦”成为不朽传奇，莎翁“悲喜八剧”亦成为文坛经典。在生死面前，莎翁认为“生存或者毁灭，这是个问题”，而汤公超越生死，认为“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林为林认为：通过比较两位大师所处的时代环境、人生道路和思想内涵，以及他们戏剧作品的文体、风格，势必会促进中英两国更深层次的文化了解和交流。

　　而这段跨越时空的文化“联姻”还得从2010年说起。恰逢昆曲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10周年之际，时任浙江昆剧团团长的林为林作为中国昆曲的唯一代表，带领浙江昆剧团一行6人，与汤显祖故乡遂昌县昆曲十番古乐坊有限公司的演艺人员应英国斯特拉夫德艾文学院之邀，共同赶赴英国参加为伟大戏剧家莎士比亚先生诞辰447周年举办的盛会。浙昆将《牡丹亭》经典折子戏《游园》《惊梦》《幽媾》送到了斯特拉夫德艾文学院演出，观众看后感叹万分，意犹未尽。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年后的2012年5月，浙昆再携“浓缩版”汤显祖经典作品《牡丹亭》来到英国的莎士比亚故居，与莎士比亚基金会表演的《哈姆雷特》一起，在斯特拉夫德小镇共同见证中英两国两位伟大剧作家400多年前传世巨作的首次灵魂碰撞。

　　那一次《牡丹亭》演出阵容强大，梅花奖演员张志红、文华奖演员杨崑、国家一级演员李公律等纷纷加盟演出。至今林为林记忆犹新：舞台上，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相见，四目相对；舞台下，座无虚席的400多位欧洲观众屏气凝神，长达半分钟的“定格”让剧场内的气氛在瞬间凝固；待到众花神姗姗而至翩翩起舞，场内观众不由发出赞美声息……这是昆曲《牡丹亭》首次在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夫德市的完整绽放。

　　期间，为了让异国观众对曲意有更深的了解，并在欣赏表演的同时，能体会到昆曲优美典雅的文辞，浙昆还专门为演出精心准备了中英文说明书和字幕。但出乎意料的是，邀请方谢绝了使用中英文字幕，他们希望能在不受任何干扰和影响的氛围中欣赏原汁原味的昆曲艺术。

　　而当演员演至“惊梦”一折，舞台上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花园里，在柔美的昆曲音乐声中四目相触的一瞬间，台下发出了阵阵惊叹声。心有灵犀一点通，这里外国朋友已经看懂了，并被昆曲自然内敛，而又饱含深情的表演所诠释出的东方爱情深深吸引。斯特拉夫德艾文学院的院长激动地说：“虽然没有字幕，只有简单的说明书介绍，但大家却都能理解，认为这是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太美了！”很多人还感叹演出时间太短，没有尽兴，期待将来能够看到完整的《牡丹亭》。

　　国粹昆曲艺术走进欧洲殿堂，受到当地民众如此欢迎，这也为中国优秀传统艺术走出国门提供可资借鉴的启示。“我有一个夙愿，希望创排一出中西戏剧合璧的舞台剧，就如我们中国古典名著汤显祖的《牡丹亭》和西方古典名著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同是爱情故事，但可以通过不同的艺术样式将其融合在一个作品中，并诠释这一人类永恒的主题。”林为林透露，他现在正在写一个关于爱情的穿越戏，中国人的爱情喜欢大团圆，而西方人则钟情悲剧，我想将中国汤显祖的《牡丹亭》和英国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结合起来，《牡丹亭》用昆曲演绎，《罗密欧与朱丽叶》用话剧表现，一定很有意思。

　　对于演绎世界两位戏剧大师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浙昆人来说，他们的作品，不是演一遍，而是要代代传承。目前主持浙昆工作的副团长周鸣岐说，眼下明年的莎士比亚文化与汤显祖文化的合作交流演出等计划，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其中要重新复排《紫钗记》，来自香港、澳门和浙昆的演员将强强联合，打造一台独具风格的即传统又时尚的昆戏，分别在两岸三地巡演。

　　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