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魂写尽钱江潮
——追记著名山水画家、中国美院教授孔仲起
本报记者 刘慧
生生画坛失巨子,
滚滚钱塘掀悲涛。
从此芸芸作画者,
再无神笔绘江潮。
获悉孔仲起先生逝世,本报一位新闻人悲从中来,题诗祭奠。
西子流金,桂香满城……然而因了你的离去,秋雨如泣如诉,让我们泪眼朦胧——10月5日凌晨4时56分,著名山水画家、美术教育家、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教研室主任孔仲起教授,因病在浙江医院逝世,享年82岁。
今日杭州——10月9日上午10时,小雨放晴,不再阴冷。手捧菊花的我们伫立在杭州殡仪馆内,追思会前,再度回望孔先生灿烂的艺术人生。
依稀可见,钱塘江边,潮水宁静无声,白色的雾气,氤氲翻腾,远处的六和塔,若隐若现——这幅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孔先生笔下的画面,此时此刻,永远定格在了告别现场。
观潮望水——孔仲起把家安在钱塘江边,画室专为观潮开凿一窗户,取名“钱江一截”
杭州灵秀,秀在西湖。杭州清雄,雄在钱塘。一湖一江,将水的绵长和涵远,化作杭人的性情。那西湖的烟波和钱塘的涛声,恰似一慢一紧的脚步,悠悠然浸漫窗前,直教人心旌摇曳。而将这种如水般的滔滔气息凝于纸幅、写成画卷的,孔仲起当称钱塘第一人。
画家对自然之物,尤其对潮水,有一份痴爱。从新中国建国初期第一次看到钱江潮,孔仲起便爱上了,不能自拔。为了每天观察潮水的变化,他索性把家搬到了钱塘江畔,和潮水为邻。在5楼的画室里,有一扇窗户,可以望见江水一隅,那是画家特意“开凿”的。他还给窗户题词“钱江一截”挂在墙上。
从青年到老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守望这“钱江一截”,或波涛起伏,或水天一色,早潮、夜潮、回头潮,潮水的每一种姿态,在他的心底流淌了半个多世纪。成名作《浙江潮》就是这么喷涌而出的。很快,《观无涯》《冲浪千年传》《月潮》《千山万重石、一日两度潮》……在他的笔端,汩汩流淌。
孔仲起之祖孔夫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语奠定了中国山水美学的基础,而世代画山者多,画水者寡,仲起先生尤其善绘潮水,以德悟境,以笔写水,蔚然大成。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曾对孔仲起先生的《京华春涌“钱江潮”》画展如此评价:孔先生洒洒脱脱站在画意所在之处,心存敬气,承受自然的浩然之气,并不断陶冶自己的胸中正气,这种意气之化,正是中国山水画让“人心安好,心思坦荡”的意境所在。
在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曹意强眼里,以画钱江潮闻名的孔仲起先生画江潮海浪的各种手法,皆得自他对自然的深切理解,他独创的云皴法、弧勾法、短线法、水彩泼墨法等技法,都能有效地表现江河湖海不同的动态与意境。填补了画水史上的空白,丰富了中国山水画“云水画法”的形式语言。
轻轻地,扣开门铃,映入眼帘的画室正厅,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尊受居”。那是清初山水画大家石涛画中的禅理。孔仲起先生解释,尊受,就是尊重生活。
是巧合,是天意。连孔先生的爱情,也与潮水相连。夫人钮素芬是海宁人,那里是观潮胜地,“我们结婚都是在钱塘江边上,缘分不浅。”每年农历的八月十八,孔先生和夫人钮素芬都会携手到江边看大潮。
即使告别今天,可总也忘不了昨天,想当年,在钱塘江边上求婚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你贵姓?
——姓“钮”。
——太好啦,我姓孔,孔和钮,扣住不正好是一对吗?
“老爸在问你呢,还要继续画潮水吗?”即便在病重的日子里,他仍说,潮水无尽,画海无涯。“那,我们再陪爷爷一起看看钱江潮吧。”同为画家的女儿孔贻奋红着眼眶,轻轻对身边的儿子说。
秋雨纷繁,雾锁江面。上午时分,钱塘江边,空无一人,几辆车子打着双跳灯,缓缓地沿江前行……妻子、儿女、学生,人们期盼,永远陪着这位一辈子画潮画水画云的老人,不是最后一次看潮汐,望云水。
孔仲起却非常幽默地说:“别看我这么大年纪了,就是爱画潮水,所以我还要继续兴风作浪。”
是呀,去天堂,不是离云水更近更亲了吗?
云水大观无涯浪,鸿迹常印钱江潮——潘云鹤敬挽。
登高远眺——孔仲起的愿望是:80岁,八上黄山;90岁,要九上黄山
我们知道,今日的山水画家,都重写生,行万里路,胸中自得丘壑。但山水万象,何类意象得入心胸?何样天地造化得以“涵泳乎我也”?孔先生天性敦厚,为人洒脱,所以能以敦厚之德令云水不空,又以洒脱之性使行流不滞。这种性情之好,原就是得之天然、得之久长而非轻易所能为。
这不,时年80岁的他,第8次登顶黄山——2013年正好是孔仲起先生80高寿。他在家人和学生的陪同下,前往黄山写生。孔仲起先生说:“这是我第8次登黄山写生了,每去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在我90岁时我还要第9次登黄山。”
这个整天乐哈哈的老人,终于拗不过大家,很风光地坐着轿子被抬上了黄山。上山当天,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外套,银白色的头发,配着一顶圆弧帽,气场非凡。“一路上,总有种做明星的感觉,我的回头率特别的高。”孔仲起说,“天公作美,当我登上山顶后,黄山美景一览无余,面对着重峦叠嶂的山峰,我一下子兴奋了,静静地坐在山顶作画,感觉特别好。”
孔仲起先生在山顶画风景,画风景的孔仲起先生也成了游人眼中的一道风景。当天在山顶游览的客人已经无暇欣赏美景了,早已被他现场作画的场景深深吸引。一些游客在打听到作画人是孔仲起先生时,输入手机百度搜索,得知孔先生乃当代画坛一位大画家,纷纷索求签名并合影留念。
孔仲起先生说,此次黄山写生,也是对自己80岁人生经历和60载艺术生涯的一次献礼。
其实,早在2007年,孔仲起先生就向正在筹建中的浙江美术馆捐赠了自己的作品和文献,共计158件,这也是浙江美术馆较早接收的一宗整体捐赠,这批作品大都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创作的大量反映时代风貌的作品,即使是在“文革”时期,孔仲起作为浙江“两江”创作组(曾任新安江、富春江创作组组长)主要成员之一,深入浙江各地,仍创作了一大批反映浙江建设和风光的作品。时任浙江美术馆馆长的马锋辉感言:适逢孔仲起先生80寿诞之际,为奖励和答谢他的捐赠义举,浙江美术馆为孔先生举办了“涛声依旧——孔仲起八十回顾展”,并编辑出版《浙江美术馆藏孔仲起作品集》,这是向先生奉上的一份“贺寿大礼”。
圈外少有人知,出身绘画世家的孔仲起先生,其曾祖孔杏荪、祖父孔子瑜、父亲孔小瑜都是著名画家;兄长孔伯容,有孔牡丹之誉;下一辈中,女儿孔贻奋、侄子孔成毕业于浙江美院花鸟画专业,另一侄子孔鼎就读于南京艺术学院国画专业,外甥陈凯毕业于中央美院国画系。五代画家,令人叹奇。孔仲起父亲孔小瑜的画有名,但并没有刻意培养子女们学绘画。虽为绘画世家,但由于家庭人口众多,家境并不宽裕,因此初中尚未毕业,孔仲起先生便开始在社会上谋职业。新中国建国初期,孔仲起先生到英雄金笔厂做工人。工作之余,他特别爱画漫画,并得到过漫画大师米谷和版画名家杨可扬、赵延年等的指点。1954年,漫画《早与不早》获上海职工美展一等奖;1955年,漫画《假使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获全国职工美展一等奖。正是这两幅漫画在不经意间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1955年,经全国总工会向文化部推荐,他以工人画家的身份,被保送上大学,到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院)深造,1960年毕业并留校任教。
“这一生,我已经和画艺融为一体了。”看山看水,成为孔仲起先生一辈子的嗜好。
“我特别喜欢步步登上高峰的感觉。”就在孔先生得病的那段日子里,他还带着一家老小去了趟莫干山。那天,在山顶,他坐在轮椅上,吃完了一支冰淇淋甜筒,然后写了两幅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山有水德气清。
就像50多年前,第一次登黄山时一样,每到一处,山起云涌的景致,都会给他创作灵感。他拿出画板和毛笔,刷刷写生。“虽然很辛苦,但我脑子里有一种信念:登得越高,望得越远,看得越好。”
那个同样阴雨的日子,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我爱行云流水。爱其生气流动,无塞无虑,无碍无际。所谓云行雨施、海阔天空。”
一个人要有丰富的经历,深刻的思想觉悟,才能在作品中出现属于自己的格调。曾为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教研室主任的孔仲起先生,笔墨间构筑了独特的风格。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对此评价说:“孔仲起先生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深远、高远和平远的意境,给我们展示了一个不一样的水墨世界,那是孔仲起先生有情有义、笔墨生发的世界。”
追思现场,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花环,我们始终看见孔仲起洒洒脱脱站在画意所在之处,这正是中国山水画世界“比德”和“载道”的内涵所在。生前孔先生一直告诉学生,画山水的人,胸襟不开阔,所画的山水不容易激动人心,不容易启发人的胸襟。“放心吧,这些千言万语,我们都已记住。时辰不多了,让我们再静静地陪陪你。”
仲夜涛声万里平,起驾鹤舞一行秋——何水法敬挽。
告别画坛——孔仲起说,人生有潮起,也有潮落。脑子里要多想快乐的事、顺利的事
孔先生早!
同学们好!
此时此刻,聚集在1号大厅送别人群里的美院师生们,好像在上孔先生的最后一堂早课。
探寻当代中国山水画的文脉,著名画家孔仲起先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环,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山水画雄健奔放,严密与开阔兼备,注重深远意境;是因为,当今活跃于画坛的中青年山水画家,大多受教于他。
“因为得病,这一年半载,孔先生已经无法再画画了,但他心里特别想画。”他的学生、中国美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教授张捷,一直陪在老师身边——孔先生是他读本科时的班主任,在张捷心中,孔先生是严师、慈父,宽厚,仁慈,而且爱开玩笑,这与他的胸怀有关,画大海,画潮水,一种艺术观,一直影响着美院。其实在我们这个时代,像孔仲起先生这一代画家,留给年轻一代的肯定不只是作品,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品质,那就是他们对待艺术对待生活的“真诚”态度。
“孔先生是我的老师,他曾手把手教过我。我1962年考到中国美术学院,孔先生是我的班主任,他同时也是顾坤伯先生的助教,所以我在美院打下的一点扎实基础,和孔先生一年级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著名画家姜宝林在孔仲起先生画展的研讨会上发言说,孔先生是浙江美院潘天寿和顾坤伯教学体系下的主干将,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这是孔先生一辈子画山画水画云,养出来的心与情。
著名韩籍画家闵庚灿9月29日下午来到浙江医院,探看这位老朋友。时年80岁的闵老坐在孔老的床前,向大家讲述两人从前的趣事。孔师母说,临别时,闵老握着孔老的手迟迟不愿松开。他走的时候,就像今天的钱江潮一样,风平浪静。
多年的邻居、好友、艺术家尹舒拉还记得最后一次带孔先生看潮的情景:我开着车,跟在孔家人的车子后面……如今在能看得到潮水的孔先生家里,素洁的百合,静静地铺开,照片里的他,依旧是往日一般乐呵呵地笑着。右边的“尊受居”书房,整理得干干净净,他的宝贝,那块跟他长得很像的顽石,还是摆在原来的书架上,慈眉、善目、宽胖、憨气,形同罗汉。
差不多也是前年的这个时候,记者曾在孔先生的家里看见他笑呵呵地拿着这块玩石,立在书房挂着的一幅孔子像边上——他是孔夫子的73代世孙,美院里的人物画家要创作孔夫子,孔仲起总被请去做模特。
上世纪90年代,当时还在德国留学的现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回忆道:“因20年前,我初到德国汉堡研修,孔先生被聘为客座教授,先我而至。其时我只是油画系年轻讲师,生活还不善自理。他为我招呼饮食,加意关怀。临回国前,孔先生留下一双皮鞋,我穿了足足18个月。这鞋伴我走遍了北欧各地,走过人生一段艰难却又丰实的旅程。没有一双鞋似这般让我留恋。在德国时,我旁观他辅导德国学生画山水,别国他乡的陌生,令人对山水世界格外怀敬。此后每见孔先生的画,都分明见出其中居敬的意思,20多年往事便如在目前,心中益发觉出山水世界的亲,以及对天地造化的拳拳之敬。唯此,我不惴冒昧,将这番敬意写下来,献给孔仲起先生及那一代致力于中国山水绘画传承和振兴的名师名家们。”
如今,院长许江身后走来的是如同钱塘潮般后浪前浪的莘莘学子,他们是中国画坛的希望和未来。
孔先生,你就放心走吧!
大师驾鹤去钱江潮平月色举,神笔传人间孔氏韵动烟霞新——王冬龄敬挽。
(本报杭州10月9日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