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县岩头镇表山小学的乡村坚守
三个教师两个娃
编者按:为人师者,从古至今,传道授业解惑;在乡村教师身上,他们除了做好这项本分工作外,还需坚守与陪伴。9月10日,我国迎来第31个教师节,今年主题聚焦于乡村教师队伍建设。这是一个庞大又特殊的群体,他们伴随着中国农村教育的变迁,为众多边远地区农村儿童带去知识与养分,至今依旧有前赴后继的年轻乡村教师站立在三尺讲台,在乡村上演着“一个也不放弃”的教育故事。
本报记者 李文芳
县委报道组 叶圣义
这里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新生入学了。9月1日,开学第一天,位于温州市永嘉县岩头镇的表山小学还是有些冷清。
退休老教师陈方伟早早地打开铁大门,等待着学生到来。偌大的校园里,一左一右立着两座篮球架,靠里的一座已锈迹斑斑。三幢教学楼内,音乐室、美术室、图书室应有尽有,教室里桌椅板凳投影机配备齐全,但多数已蒙上了一层灰。仅在靠右的教学楼二楼,还有一间教室在使用。
“上学期期末6个六年级学生毕业,3名学生转学,8月底3名教师调离。”陈方伟站在校门口,背后这所他与老伴儿住了20年的学校里,现在只剩两名女学生,两位年轻教师。
与这间教室相望的教学楼里,年轻的吴校长正坐在办公室里眉头紧锁。8月底,家访后得知确定继续留校的学生不超过两个后,管教导、教美术的潘老师、组织学生活动的祁老师、还有一位教语文的女老师调离。三位年轻女教师的离开,让校园里显得更加寂静,像个搁浅的大仓库。
“哪怕只有一个学生,一切的教学活动都要继续”,吴校长说着看了下去年的课程表,随后重新制定了一张新课表。于是,之前教数学的吴校长与教语文的邵老师开始承担起所有的教学。美术课、活动课、音乐课、英文课这些之前都不怎么“门儿清”的课程,都要开始重新梳理。
2013年,我省发布《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实施意见》,提到在完成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专项规划备案之前,暂停农村义务教育学校撤并。
出于对山区学生安全的考虑,如今永嘉农村小学“不强行撤并学校,而是遵循学校的自然消亡,不落下任何一个学生”。这对于没有能力外出求学的孩子来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还在坚守。
1.
清晨五点,鸡叫三遍,表山村开始渐渐苏醒。蒙蒙的雾气氤氲,笼罩在这片被马家岸山和平头山所裹挟的山谷之中。四周山峰相连状若莲花,毛竹和松林远黛近墨。数座新建的民房错落分布,围着几间明清时期灰瓦白墙的深宅大院。
这时,太阳缓缓升起,将整个山村晕染成金黄。不一会儿,暖黄色的阳光里出现了一红一粉两个身影,是郑棋颖和郑佳丽,她们背着同样粉色的大书包,朝表山小学走来。她们许是这所有着百年历史的乡中心小学里,最后两名学生。
表山村位于岩头镇表山社区服务中心所在地,是镇里最大的一个村庄,有百来户人家上千人。寂静的山村偶尔被电钻声惊扰,不知是哪户人家又在盖新房了。村民新盖的房屋总是高高大大,不过没盖新房的还有10几户挤在一处行将坍圮的老宅里。表山小学正位于这群建筑南面的洼地上,门前一条弯曲水泥路通向各处。
顺着这条路走不到五分钟,郑棋颖和郑佳丽就到了学校。这一刻起,她们正式成为表山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走进铁大门,两个瘦小的身影正一前一后斜穿过整个操场,兀自走进右侧教学楼二楼一间挂着“六年级”标牌的教室中,坐下来将两只粉色的书包放在讲台正前方两张课桌抽屉里。
随后,二人起身。郑佳丽拿起教室一角一把比自己还要高的竹制笤帚,扫起了教室外长约70米的走廊,郑棋颖则负责清扫教室里的卫生。垃圾很快凑成一团,郑棋颖双手拿起一个没把儿的自制斗状铁簸箕装起垃圾,甩着马尾端出了校门,倒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垃圾箱内。
此时,教室后墙上的钟摆指在了七点三刻,到了晨读的时间了。翻开崭新的包了塑料书皮的语文课本,两人工工整整写上自己的名字后,开始了阅读。第一课是《我们的民族小学》,二人稚嫩的声音响起:“早晨,从山坡上,从坪坝里,从一条条开着绒球花和太阳花的小路上,走来了许多小学生……”
2.
今年66岁的陈方伟自1995年调至表山小学后,一直待到如今。左侧教学楼四楼靠西的第二间便是他与老伴儿住了近20年的宿舍了。
这会儿,他正与老伴儿将自制的酒曲抬出来,铺晒在校园一旁一块空地上。铺好后,老伴儿去打理蔬菜了,他就背着手在校园里踱着,时不时与来学校闲逛的村民唠唠嗑。
陈方伟亲眼见证着乡村教育从“村村有小学”到“校网撤并”集约化教学的教育变迁,在这一变迁中农村小学从土房子、二层小楼华丽转身为现代化的教学楼。教育设施越来越完善,不过生源却越来越少。
1991年,陈方伟在离表山村5公里开外的祖婆山小学任教。当时,村村都有小学,表山范围内就有15所小学,一所中学。第二年,祖婆山小学撤并。陈方伟调至林里小学至1995年。随后,调到表山小学。
自2001年开始,国家开始对农村教育资源进行整合,对邻近的学校进行合并,并力推寄宿制学校的建设,许多村小从农村消失了。2002年,当时的表山乡完成了小学校网撤并工作,15所小学调整到1所中心小学,表山小学成为该乡唯一一所小学。撤并后的乡村教师分流至表山小学,让这所小学一度达到师资巅峰,并最多时容纳过300多名学生。
在陈老师的记忆中,那时的表山小学可是“热闹极了”。一到下课,学生们鱼贯而出,在操场上嬉戏奔跑。入夜,这里的每一间教室灯光闪亮,将整个山村照得亮堂堂的。最值得一提的是学生优异的成绩,在“你追我赶”的氛围里,该校的学生成为考入重点中学的常客。
这个局面没持续多久就衰落了。原先乡里其他村庄村小撤并后,表山小学是最好的选择。不过唯一一条崎岖的山路,阻断了山下与山上的距离。“这好比下山容易,上山难是一个道理”,处在海拔高处的表山中心小学,在缺少交通工具的农村,逐渐被山下的小学抢去了生源。并伴随着大量外出务工潮,大批孩子跟随父母就近读书。
“孩子们能够出去读书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我是很开心的;不过看着学生越来越少,心里还是不舒坦”,说着,陈方伟拿起自己珍藏的几张毕业照,从2003年到2010年,照片的背景没变,坐在前排的他也没变,不过老师和学生明显减少。
农村小学这一现状并非个例,在永嘉县,生源剩下30多个、40多个、50多个的山村小学还有十来所,且生源也在逐渐萎缩。
3.
从永嘉县城到表山村,一天只有两趟七座小巴直达。坐上巴士,需经岩表线一路盘旋而上,期间数十次的“之”字形弯曲让路途显得格外艰难,加之海拔徒增,耳朵伴着山风一路嗡鸣。
山里的人早已习惯,年轻的教师们也开始适应——崎岖的山路和漫山的寂静。1989年出生的邵老师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师范毕业后经考试被分配到表山小学,拎着简单的行李便住在了学校左侧二楼的一间教师宿舍里,一住下便是五年时光。
宿舍虽有些陈旧,却有明显的精心布置。靠走廊的老式大窗户被磨砂纸糊住,屋内一个立着的书柜将房间分成两部分,往里进便是卧室了。床头的墙上挂有风铃,贴有插画,粉色系的,像她平常爱穿的碎花长裙。
跟所有同龄的年轻人一样,邵老师也是个爱美的姑娘。床尾一张书桌上放了一面大镜子,一旁的书橱中购置了许多精美的小玩意儿。
每逢周五,邵老师就会简单地收拾下行囊,回位于山下的家,周日下午或周一清晨过来。经过镇上比较喧闹的集市时便买些食材,放进学校冰箱里囤着,便是一周的口粮了。今年学生人数太少,学校辞退了做饭阿姨,老师们要自己做饭了。
与老教师陈方伟的感受不同,邵老师来的时候学校就是“小班教学”,去年她带的六年级也就6个人。不过她没有料到整个学校的学生会减少到两个。
这五年来,邵老师看着与自己共事过的10几位年轻教师纷纷离开,留下二楼一排空空荡荡的教师宿舍,让这里的夜,越发的安静了。
开学前一天,邵老师的表妹跟着她一起住进了宿舍。“晚上还是有些怕的,找个人陪”。邵老师的表妹大学刚毕业,现在正在复习教师资格考试。
“你不怕考上后被分到山里的小学,离家远、人又少,不好找男朋友吗?”我问。
“我觉得还好啊,如果考上了,教育局分配我去哪我就去哪”,她答。
这一夜,姐妹俩伴着山间持续不断的虫鸣入睡,第二天,将是崭新的开始。
4.
“滴滴答答”,时钟指在了八点整,上课铃声却并没有响起。邵老师招呼着两位小姑娘进教室了,吴校长这会儿坐不住了,“一定是广播系统坏了”。
穿着一件运动衫的吴校长拿了一大串钥匙,朝中间那座教学楼三楼楼梯拐角的广播室疾步走去。在这幢教学楼三楼屋檐下,仍能清楚地看到一口悬挂的铁铃铛,中间吊下一根长长的白色尼龙绳,这是十多年前的下课铃。不过,早就被现代化的广播系统替换了。
今年刚满30岁的吴校长已经待在表山小学7年多了,现在使用的这套广播系统还是他经手置办的。从线路安装、电脑设置到设备维护,他都能一一搞定。作为这所学校鲜有的男教师,除却教学,还须得练就各种“技能”。
去年,吴俊被提拔为校长,当别人喊“吴校长”时,他总立马回过去说“请喊我吴老师”,的确,他等于是个“光杆儿司令”。
吴校长打开了广播室的门,径直走到里屋一间细长条的房间内。这是间相当简陋的广播室。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左侧一台铁架子上放置了两套调音设备,最上一层有一只黑色的话筒指向窗外;右侧一台老旧的红漆木课桌上摆了台黑色的联想大块头电脑,主机上铺满了灰尘搁在桌角。
“哎呀!”吴校长倒吸了一口冷气,叫了出来。正当他排查线路将主机移开的时候,一条长约20厘米的蛇皮被瞬间的力量撕裂成两半,一半压在了主机底下。回过神儿来的吴俊低头嚷了句“还以为是条蛇!”说着将另一半蛇皮一头挽成了结丢在了一旁,若无其事地继续修理。
不一会儿,教学楼内传来了响亮的音乐声,在空旷的操场里飘荡,那声音像是要将整个校园叫醒。回到办公室坐下,吴校长便会不知不觉地想到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每每想到此,他的嘴角都会划过一丝微笑。
这时,邵老师正在教室里辅导郑棋颖和郑佳丽。这是间标准化教室。讲桌拥有可左右滑动的桌面,内部是教学用电脑,与屋顶的投影仪配套使用。地板是暗红色的木纹地砖,12张一人木制铁架课桌整齐排列,与地板色调一致。一旁雪白的墙上,彩纸剪成的几只蘑菇下张贴着刚毕业的六年级学生的名字,各种木桩、音符等图案的剪纸围在周边,最上面两朵云状的蓝色彩纸上写着“你追,我赶”。
5.
然而,“你追,我赶”的学习局面并没有在郑棋颖和郑佳丽身上出现,两人上学期末的成绩有些难看,不过还是“一个第一名,一个第二名”。
奶奶叶金柳开学前陪郑棋颖来过一趟学校报到。说是报到,其实是来打探这学期学校招生情况。叶金柳个头矮小,背有些驼,不过年纪不大,身后背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郑棋颖和弟弟围在身旁。
听说村里人又有几个学生调走了后,叶金柳有些着急,对吴俊说:“我们是真想转学,可家里穷,到山下读书交通不方便。要租房子,我们这一家子真是没条件啊!”叶金柳背上的小孩睡得很熟,郑棋颖姐弟俩在一旁嬉戏,丝毫感觉不到奶奶的忧虑。
比大多数中国乡村更为典型,表山村“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少数的孩童。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表山村的多数孩子跟随父母,陆陆续续走出大山,在靠近父母谋生的地方求知上学。
郑棋颖家算是个特例。奶奶叶金柳至今还在帮别人带小孩赚外快,父母一直到现在都没走出过大山,只是“靠山吃山”,且在农闲的时候喜欢赌一把。
表山社区下辖14个行政村,户籍人口7000多人,常住人口1000左右。拥有50多平方公里的表山社区,仅山林面积就有6万多亩。“靠山吃山”的经济来源,显然不能让一个家庭富足。
“无能为力”,郑棋颖只能留下。而郑佳丽家并非没有条件,却被父母搁在老家。郑佳丽在家里排行老二,姐姐和弟弟都被父母带走外出求学,而她自己则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许是孩子太多,郑佳丽在那个走出大山的家里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提起这两个孩子,年轻的邵老师有些揪心,虽然“小班教学”一课也没落下,两人的成绩却提不上去。郑佳丽更差一些,家庭作业有时也不做。家访多次,邵老师从未见过佳丽的父母,郑佳丽的爷爷奶奶对老师的造访也显得满不在乎。
出于经济条件、家庭状况等因素,离家近的表山小学成了这些孩子童年最为重要的精神依靠。
(记者发稿前又与表山小学吴校长通了电话,他说开学一周后,还将有一个外婆家在表山村的五年级男学生入学,一名女学生则因个人原因不定期会由家长送来学校接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