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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视觉颂

蔺草客

  一

  浩子第一次站在蔺草田边,内心的激动像风吹草浪,澎湃起伏。

  眼前的鄞州,一丘一丘的。这些青黛细溜的叫蔺草的草,在一个个木桩和一顶顶网罩的撑扶下,或坚挺地站立着,或慵懒成一个个草的洼、草的窝,一田田一片片绵延着,但并不遥远,不远的边缘即是明亮村落、繁华集市或柔缓的山脊,这里与家乡大不同。

  浩子十岁那年,开始接触“鄞”、“蔺”这两个生僻字。他查过字典,结果仍不甚了了——鄞:鄞县,在浙江;蔺:1.见“马蔺”,2.姓。——简直跟没查一样。从那年起,每年梅时,父母都要跟村里好多人一起去一个叫“鄞”(州)的地方割“蔺”(草),一去个把月。

  这个把月,却是非常神奇。首先是人黑瘦很多,妈的颧骨显出来了,爸那张黑脸像上了层油,变得黑亮黑亮,但神情却顺畅,透着一种叫愉悦的东西。浩子能感觉到父母内心的那份满足与开心,自己也是这份美好心情的直接受益者,除了能够享用那些从“鄞”带回的柔糯点心,他爸豪气一上来,会冲着他喊:“儿子,好好读书!每年去一趟,你以后读大学钱就甭愁了……”

  浩子成绩不好。他向父母打听鄞州、蔺草的事,老爸这样答:“鄞那地方长蔺草。那里人只管种,不管割!”妈说:“蔺草圆圆的、细细的、滑滑的、长长的……”于是浩子就觉得,鄞州应该是个跟草原差不多的地方,地上长满圆圆细细滑滑长长的——蔺草。

  二

  此刻,浩子的身份,跟他父母一样,也是个蔺草客,一件绿色汗衫,一条盖过小腿肚的黑色针织裤,裤腰别一把彩色绵纶丝带,手持一柄磨得很快的月牙形弯角镰刀。没有风,鲜艳的绵纶绳姿态生硬。天气潮湿沉闷,还没开割,十六岁少年窄窄的额上已沁出串串汗珠。生活以一种锻造方式向他敞开怀抱。

  蔺草真是种讨人喜的草,光滑、细溜、翠绿,不枝不蔓,扶起来比人高。

  浩子想像蔺草青葱、不倒伏、草苗时景象,那该是一田田绿油油翠嫩嫩密匝匝齐刷刷的针,笔立着向天空生长,有多喜人。据说蔺草烘干后可以做席、织扇、编榻榻米,出口到日本等海外赚外汇。浩子没见识过蔺草制品,他想像不出这些制品的好,但自他近距离见了蔺草第一眼,便觉那一定是些好东西。

  但是,割蔺草却非易事。割过几天后,浩子找到了一些窍门。除去网罩后,蔺草几乎都是匍匐在地,一株草扶起来有一大捧,身子躬下去与左臂形成一个草扶靠空间,镰刃贴着泥皮在草根上一拉,一捧碧绿的蔺草就像失去主心骨一样斜在怀里。然后双手卡紧草尖部位向空中一抖,一些下脚残次的草料随即呈扇形向外飞去。留在手里的就是合格草料,用绵纶绳一扎就是一捧,后又以十捧为单位扎成一个个大捆,扛上农用车运到蔺草厂里过磅,上烘箱。割草的程序宣告完成。

  黄梅时节,天气湿热憋闷,更兼蔺草是长水田里的,可以想像割蔺草的艰辛。一身干爽出门,割不过三捧草,浑身上下已是汗水泥水衣色不分,一片狼藉泥泞了。割过一阵,还要把百十来斤重的草捆一捆捆扛到田头候着的车上。一天割下来,腰背酸痛,关节僵硬,脊骨像支了铁,浑身泥封只有眼睛在眨巴,就像一个活动着的泥塑。

  收工一般都在晚上七八点钟,浩子和父母以及附近的割草客,不分男女,总是和衣直接跳进旁边一口池塘,把头上脸上和衣服上的泥水大致搓洗干净,再起身往蔺草厂的暂住房。在暂住房的洗刷处,浩子接上自来水上上下下重新冲洗一遍,换条裤衩,然后就把身体摊在地铺上,散了架似的久久不愿起来,连饭都懒得去吃。

  妈在水龙头下洗一家子衣服时,爸从食堂打来饭菜,一个酸辣土豆丝,一个西红柿炒蛋,一个霉干菜烧肉和一碗榨菜西红柿汤,另外还夹了两瓶啤酒。爸冲他摇摇啤酒,“儿子,这两天辛苦,喝点。”每每这个时刻,浩子觉得老爸把自己当兄弟了,感觉真不错。

  三

  收割时节,并不总是辛苦。偶尔也会有乐趣。

  那天,浩子埋头割着蔺草,艰辛让人的思维变迟钝。耳边传来一阵稚嫩的叽叽声。他没分辨出声音的源出,或者说,麻木的大脑已经失去了对声音的辨别能力,身体只是机器一样做着一些机械动作。突然,当他割完一株草,正要直身歇会时,眼前一处凹陷草窝吸引了他视线:那是一个鸟窝,大鸟在几株倒伏的蔺草中心,用树梗、杂草、绵纶丝、羽毛,精心织出这只精巧的窝,里面有三只黑色毛绒、细长腿的小鸟,正张着它们细长的喙,向人叽叽讨食。

  “咋的了?”

  也许浩子惊叫出了声,爸闻声过来,一看,道:“哦,一个鸟窝啊。”又道:“这鸟蔺草田里常有,叫水鸡。”浩问:“咋办?”“你说能咋办?拆了,扔了……”说着,爸弯腰去动鸟窝。

  “别——”浩子突然失声喊起来,“别动它!”

  爸惊愣地站着:“不动,你还能养着它?”

  “爸,你别动它。你忙你的,我来——”

  浩子把还呆立着的爸拉到一边,躬下身,小心沿着那鸟窝快速割起来,把周围的草割掉,独留下那几株倒伏的拱着那窝鸟的蔺草。老爸看明白了,无声地笑,摇摇头:“这小子!”

  这之后,浩子埋头割着,再没歇过。他爸妈也一起过来割。一家子都想着一件事,早点把鸟窝周围的草割完,让人少去打扰,让大鸟早点回到小鸟身边。每次遇到这群特殊的“小伙伴”们,浩子感觉周遭割刀的速度放缓了不少。或许是,小动物们的意外造访,令疲乏的心情柔软了不少,浩子这样想当然。

  20天,又一个蔺草季结束了。结完工钱,一家子准备动身回家。上车时,浩子望着远处的村落、田地和城市,说:“爸,妈,我还想回来。”


浙江日报 视觉颂 00020 蔺草客 2015-07-31 3948859 2 2015年07月3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