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以“传统活化”为主题的艺术展,惊艳了米兰——
寻梦东方,美院人在路上
本报记者 吴孟婕
一篇新闻报道的开头,往往需要一个定义、一个基调,而“东方”,恰恰是难以定义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方”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形容词——东方的价值观,东方的格调,东方的审美,东方的品质,东方的视角……还会说一张照片、一款设计、甚至某个人,“有东方味儿”、“特别东方”。
“东方”,似一种机缘,许多人 “认识”它,却并不“了解”。但这不代表它是疏离的,遥远的,相反,她是亲切的,流动的,是可以自由观看、各取所需的。要不然,今年6月24日至27日,那场由中国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院师生组团出击的“设计·东方” 米兰世博会专题展,怎会经由观众口碑媒体报道,发酵成一件世界时尚之都的艺术盛事,并引来许多“迫不及待”的合作邀约?
于他,“东方” 似一封寄自西子湖畔的家信,被反复轻启,读到像丝绸一样柔软。太多的缱绻,最终成了绣在旧衣服上的一朵小花。
于己,“东方”似一面照见中国传统文化细节的镜子,每一次观看,每换一个角度,都可能形成新的界面和定见。它在“长”,于是更令观者好奇,而作者亦受到鼓舞。
这或许正是“东方设计”的迷人之处:传统和现代的无缝对接、细致入微的友好体验背后,是深思熟虑的美学演绎与技术打磨。
“东方”,也是一块敲门砖——尽管展览已结束半月有余,采访中国美院参展艺术家时,在微信、短信中打出这两个字,手机屏幕上就会跳出一个默契的笑脸。
看不到,却触碰得到。即使触碰不到,想想自己来时的路,也就懂了。
只因它叫“东方”,回溯过去,照进现实,指向未来。
而我们,会从这镜子中照见什么?
2015年6月24日,米兰市中心“八空间”画廊。图中两位观众的凝视,让人想起一句话:当作品得到充分的理解,艺术的花朵就盛开了。
按下快门的瞬间,举着单反相机的中国美术学院平面设计系青年教师吴炜晨心里晃过一个念头:“他们在想什么?”
但他来不及上前询问——除了参展艺术家,他的另一项任务是随队摄影师,要为同事、学生的共计20组作品拍摄存档照片。也因此,他能发现许多别人没有留心的小细节:比如,视觉传达系徐振庭老师的《浮生记——中国人的脸书》规模不大,围观人群却不少;一位观众拿起展架上的限量竹编手包,向其作者、染织与服装设计系黄思文老师询问购买方式,不等后者回答,又拿起另一个,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而那件排列错落有志、从墙上延伸到桌上的染织与服装设计系研究生毕业作品《缀衣桑皮》,尽管作者郭江没有随队同行,现场却出现了一个“很有主见”的陌生女孩,直到开展前几分钟还在微调展品的位置——原来,她是郭江请来的当地留学生“外援”。
“吴老师呢?”循着声源,吴炜晨和中国美院艺术学院院长吴海燕同时抬头,两人相视一笑,与受邀嘉宾和其他参展师生站到“设计·东方”开幕式海报背景墙前合影留念。
本次展览以“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手工艺研究与活化设计”课题成果和中国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院教学成果为主要内容,吴海燕作为项目总策划,被现场记者要求说说这次展览的难处。
仔细听,你会发现她在回答中巧妙地换了一个词——“难能可贵”:“遇见世博会国际时尚产业联盟秘书长高燕女士,是一种缘分;双方一拍即合并在后者的牵线搭桥下,才有了这次规模堪称空前的高校设计力量群展,不仅让中国当代设计文化走进欧洲,也为中意设计教育、时尚产业的进一步深入交流提供了平台,为未来提升中欧创新合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至于展览的准备工作,则是大家一起“迎难而上”:“4月底,策展人、视觉传达设计系教师陈正达赶赴米兰进行展场踩点的同时,国内的展品挑选、成品生产、后期修改等环节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最终入围的艺术家,不仅从多元面向演绎‘东方’,且都不约而同地在作品中进行了有关‘融合’、‘对话’、‘未来’的探讨。”
还有些隐藏版的“高难度”,后来被写入了“中国美术学院设计东方研究中心”的公众微信号推送中:当地时间6月23日早8点抵达米兰机场,9点进场布展,团队持续工作15小时以上。稍作休息,于翌日早8点继续布展,展览于当日晚上7点正式开幕……
浏览吴炜晨拍摄的照片,你会发现,随着窗外夜幕降临,展厅中那20组来自东方的“吉光片羽”,一起释放出柔和的光晕。而如果身处现场,你还能从作品内在DNA的和人们的讨论中,读出中国传统文化独特的韵律和节奏。
“有意思”,是吴海燕为米兰世博会中国区首席代表周亦嘉、第14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城市馆》策展人、建筑师米迦勒·布鲁奈罗和当地艺术院校教授等受邀参加开幕式的嘉宾导览时,使用的高频词。
而在开幕式当晚和26日下午举行的“设计·东方”学术论坛中,NABA 米兰新美术学院时装系主任科莱塔·莫瑞兹连说了好几次“想不到”:“‘东方学’是文化研究中长期以来备受关注的一个重要领域和专业术语。文化理论家与批评家萨义德曾在 1978年出版的《东方主义》一书中指出,19世纪西方国家眼中的东方世界没有真实根据,后者是前者根据想象建构的地理空间和认知对象。而这一次的‘设计·东方’,则以一种主动、自信的姿态,向世界展现了东方式的‘海纳百川、兼容并蓄’,不仅折射出设计的前瞻性和回溯性,其纵深度和延展性更是令人惊艳。”
距离由远及近,讨论由表及里,中意设计“学院派”惊喜地发现,双方内生的产学研模式和外在关注点,竟有许多“不谋而合”。“东方的,也是世界的,我们迫不及待地希望在学科建设、人才培养等方面与中国美院进行交流合作。”莫瑞兹说。
这是一个关于“殊途同归”的故事——
展厅入口处,几把错落摆放的编织椅先声夺人,远看饱满柔韧,让人感叹竹的气度和美感。直到走到它面前甚至触摸的那一刻,你才会发现,这原是一种似竹般轻薄通透高纯度不锈钢材料,经独创的六角编织形成一种稳固的力学关系,这样的椅子精巧而“可靠”,不再是江南窈窕女子的“专座”。
穿过一道拱形门廊,你会发现“竹”、“椅”之间的另一种可能:几把色彩鲜艳炫目、外形各具特点的竹编椅沿展厅落地玻璃窗一字排开,其创新之处在于采用一种能表现跳跃感的染色方式,打破了人们对传统手工艺的认知,即使放在现代风格的家居环境里,也不会觉得突兀陈旧。
那件“欺骗”了观众眼睛的《空》,出自工业设计专业青年教师章俊杰之手,在今年4月的米兰国际家具展上已有过惊艳亮相;另一见“玩色”之作是《W&Q》,是黄思文、虞琼洁这对认识十多年的设计师好友的品牌初探,2012年曾在伦敦设计周发表。前者的核心是“简约、实用”,以量产为目标;后者则因设计师专业方向不同,主打视觉效果。
作品各具千秋,章俊杰、黄思文、虞琼洁索性进行了一番对传统竹编工艺了解程度的“比试”,没想到,却带出了一系列巧合:三人同长于江南水乡,童年随处可见的淘米篓、竹篮、竹匾是创作的“触发点”;创新自然少不了要对传统技艺的拆解、改造甚至颠覆,但他们都从最基本的编织研究入手,花了几年时间,向隐于民间的竹编手工艺大师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精益求精的匠人。
国字无边,美育其中,传统活化,设计东方——基于这一理念,陈正达将国美标志通过笔画的延伸和转折,并融入 “East”(东方)的首字母,再加以本届世博会的标准配色,变化成一个色彩斑斓的“东”字——简简单单的文字符号,就这样“出落”成了本次“设计·东方”主题展的“代言人”,强化其精神主题。
许多国外观众在展厅入口处看到这个匀速转动着的立体LOGO时,并不清楚个中含义,但随着观看展品、与参展设计师交流的深入,几乎每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会在观展结束后原路返回,即便不拍照,也会静静看上一会儿再离开。
一首好歌,被不同好声音唱来,会在不同的拍点敲打人心。而东方的心跳,如何寻找共鸣?
染织艺术作品《墨·式》的作者姜图图说,这是她眼中的“中国山水”和“水墨精神”,是以抽象凝练的意境和繁复华美的厚重来“矛盾”地展现中国传统艺术。而作为观者,一不留神,会觉得这“团”小小的如浮云般的图案,突然就从平面到立体继而占据了一整块空间,舍不得挪开眼睛。
染织与服装设计系主任陶音,想把作品《体温》送给一对相伴半个多世纪的老夫妻:“‘俞’和‘盛’ 是2009年我的博士课题‘百人百衣’采访过的两位主人公,他们简朴的日常生活和平凡的温馨相处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2014年底,‘俞’去世了,这是两件他们穿了几十年的毛衣,我将其纱线拆散重组,希望为服装注入一种东方式的情感表达,我们享受着新衣的快乐,也不应该忘记旧衣的幸福。”
综合设计系主任成朝晖,对她的参展作品《字·造》这样解读:下方大理石材以点线连接,形成“观山”、“思雨”、“听泉”的汉字,与另一材料乌木的自然纹理带出的山水意境相呼应;点中插入的透明有机棒,便于名签、卡片、书册搁置,上方的凹空还可放物件。如此,将汉字之美立体化、功能化,意在传递一种超乎寻常的视觉趣味和诗意情怀。
而展览现场最忙碌的吴炜晨和陈正达,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共同设计的纸质品系列《剪语》,被一双双手好奇地拿起,对着灯光对传统剪纸镂空雕刻技法啧啧称奇;当观众发现这些运用现代印刷工艺印制而成的卡片原来是“福”字海报和月历,更是舍不得放下,不知不觉中,在视觉和触觉之间完成了一场与自我的对谈与交流。作为整个展览中为数不多的“欢迎带走留念”的展品,几千张加班赶制的卡片,在4天展期中被要走了一大半。
7月8日下午,中国美院象山校区18号楼,艺术设计学院举行教职工大会。
“如何向世界展示东方行进的速度?不妨将‘设计·东方’视为一次多元化、立体化的尝试,也是国内学院派设计力量集体发声的起点。那些来自不同领域的文化射线交错纵横形成的光影,恰是东方的最迷人之处。前提是,设计师必须了解东方、扎根东方,从智能创新、情感关怀、互动体验以及实用性和可持续等角度,为美的绽放拓展空间。会上,吴海燕提出了许多问题:“‘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手工艺研究与活化设计’的课题是一项可持续的研究,我们是否可以将‘设计·东方’也做成一个不断进行的展览品牌?”这不仅是她为在场的艺术学院平面设计系、染织与服装设计系、工业设计系、综合设计系、设计艺术学系全体教师布置的“暑假作业”,也是一个伏笔——“设计·东方”的下一站,或许就是明年此时,在伦敦中国设计中心。
近年来,中国美院院长许江积极倡导“传统活化,本土重建”学术思想,提出开展“东方学研究”的构想。2012年起,设计艺术学院结合本学院各专业自身资源,落实展开“东方设计学”的教学、研究与应用,先后承办了以“设计未来——反思设计30年 ”为主题的首届中国设计学国际高峰论坛,以“设计战略集聚产业,科学创新深化转型”为宗旨的设计战略学术周等活动,在业界、学界引起很大反响。按照最新制定的“十三五”建设规划,今后5年内,该学科将围绕“智慧”、“智能”两大板块,“服务”、“科学”、“战略”三大重点,建成在国内外树立影响力与话语权。
从“东方”到“东方学”再到“东方设计学体系构建”,回望国美人对于设计艺术教育的学术探索之路,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担当。再往前推,设计艺术学院各系还流传着一个“只有自己人能懂”的创新计划代码——“1819”,这是象山校区设计艺术学院教学楼、实验楼的序号组合。
而吴海燕本人对“东方”的情愫,或许可以追溯到1993年首届“兄弟杯”青年服装设计师大赛,她用诠释盛唐气象的作品《鼎盛时代》征服国际评委荣获唯一金奖。20多年来,将中国传统文化活化于当下时尚生活,为大众提供一种文化品质的生活“用物”,一直是吴海燕所探索和追寻的,她自创的服装品牌就叫“东方国”。
她把2012年开始进行的学院各系、各专业方向的系统梳理成为“内部形象改造”,目的是围绕东方学设计课程做好理论与实践的对接:“注重师承,是中国美院的一项传统。用中国语言描绘瑰丽的东方画卷,可以说是一代人的心愿。”
为唤起青年骨干教师对传统文化场域的关注,2013年,艺术设计学院“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手工艺研究与活化设计”课题启动,短短几天内就吸引了近50人报名。
“大家都在一个学术共同体中,但毕竟专业和背景不同,你必须把自己所感兴趣的东方故事讲得与众不同甚至不可复制,这样才有竞争力,结题时集中呈现的画面也会更完整。”吴炜晨说,从确定选题到入围米兰展,直至最后定稿前,纠结无处不在:“最难的是拿捏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比例,这对于设计师的知识储备和研究、创新能力都是一次挑战。”
对于从平面设计师直接“跨”到传统人物画研究的徐振庭来说更是如此,他要在一张图表尽显2000多年来所有中国重要人物画家的作品,为具有“新东方”美感的中国式插画提供索引和启发。对于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善意提醒“会很难”的课题,徐振庭利用业余时间,研究得乐此不疲。
《中国人的脸书》第一阶段研究成果在米兰首次公开亮相后,不少国外学者建议将图表中的海量信息编程一本中英对照的图集,回国后,他已开始着手进行。“谁说传统过时了?以我的课题为例,翻阅这些中国社会几千年来流动的众生相,他们什么都不说,却似乎道尽一切经典。”徐振庭说,“所谓传统活化,需要凝神静心,你不轻慢,它就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