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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7版:人文世界

一个人,像一支队伍,用直入云端的诗篇,讲述中国深处的故事
一支队伍,像一个人,用反复诵读的方式,将故事“发酵”成中国工人诗歌的群像记录
这是一首织体丰富、颇具实验性的命运交响,且听——

劳者歌其事

  一个人,像一支队伍,用直入云端的诗篇,讲述中国深处的故事

  一支队伍,像一个人,用反复诵读的方式,将故事“发酵”成中国工人诗歌的群像记录

  这是一首织体丰富、颇具实验性的命运交响,且听——

  劳者歌其事

  第一乐章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荷尔德林 《人,诗意的栖居》

  “我的诗篇”,一部纪录片,一本工人诗典,一种急于被看到、被听见的呐喊。

  随着《我的诗篇》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奖,“工人”、“诗歌”、“纪录片”这三个交织在一起的主题,站到了聚光灯下,走入大众视野。

  影片由获得过国际华文诗歌奖的失业工人乌鸟鸟,曾是第一代留守儿童的服装厂熨烫女工邬霞,在羽绒服厂填鸭毛的彝族工人吉克阿优,为矿山爆破巷道的陕西汉子陈年喜,在地下600米工作30年的煤矿工人老井,以及90后富士康流水线工人许立志的六个故事组成。命运交响,有诗为证,这些来自底层的声音虽然微弱,聚集起来或将成为历史的证言。

  媒体“追本溯源”式的报道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2014年5月,大象微纪录、杭州蓝狮子文创共同发起‘我的诗篇’综合计划。”其实,支撑起这个“铁三角”团队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名字:诗歌评论家秦晓宇。目前国内从事一线体力劳动的工人诗人至少有一万名的数据,也是来自他的走访统计。

  甚至可以说,作为《我的诗篇》纪录片的总撰稿人和总导演、工人诗典的主编,秦晓宇的投入是最大的。纪录片总策划、浙江财经作家吴晓波说:“一年多来,没见他干别的事,但谁给他发工资啊!”采访那天,吴晓波又向我“抱怨”:“诗典的序言到现在都没能定稿,这位老兄洋洋洒洒写了近4万字!”

  这本即将出版的“大部头”,定价72元,首印6000册。吴晓波说,这注定是一本亏钱的书,“晓宇很天真,说这本书要卖十年、二十年。但市场很无情,18个月后,销不掉的书就会退回出版社。”

  在这部纪录片的另一位总导演、大象微纪录联合创始人吴飞跃眼中,秦晓宇对文学有敏锐的洞察力,并且是个喜欢把事情做到极致的理想主义者。他还是整个团队中最懂诗的人,到了项目后期,吴飞跃和制片人蔡庆增对他从“秦老师”改称“老秦”,听起来亲切了不少,其实更多了一份敬重。

  60后的吴晓波,70后的秦晓宇,80后的吴飞跃和蔡庆增,用各种方法找到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工人诗人,拍摄他们的生活,完成了一部令金爵奖评委“不约而同被打动甚至落泪”的纪录片。《我的诗篇》片尾字幕显示,它有1303位通过众筹方式征得的“亲友团”和“出品人”。这部运用互联网方式组织创作、富有原创精神的作品,在业界引发了热烈关注和讨论,被认为是中国纪录片发展的风向标。

  书也许会被退回,纪录片的巡回放映不知道能走多远,甚至几十年后,这些工人从事的工作也将完全被机器取代,但这些写于中国制造崛起、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阶段的诗歌,不应被遗忘。

  许多年后,邬霞也仍然会记得2015年6月17日,自己走上上海国际电影节红地毯的那一幕:眼前的红地毯足足有五十米那么长,栏杆的一边是百余台长枪短炮,尽头是一块硕大的LED屏,靓丽高挑的女主持人正热情地采访刘亦菲和宋承宪。

  当一位拿着雨伞的外国人走到邬霞面前,竖起大拇指,用流利的中文说“这是一部好电影”的时候,她还没回过神来。这天,她穿了一件花70多块钱买的深粉色的吊带裙,是最喜欢的前短后长的款式;银色的高跟鞋是5月份新买的,因为在家带孩子还没机会穿,在机场时就磨破了脚。“像梦一样”——这是邬霞首次“触电”的感受。第一次来上海,她在电影首映式上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束花。

  第二乐章

  钢花,有时候要比急促的雨滴/更密集。我知道,映红天空一角的/不仅仅只是太阳

  ——田力《炼钢,炼钢》

  那天,《我的诗篇》首映结束后,一位剪着娃娃头的女孩眼眶微红,挤过人群,走到坐在第一排的巷道爆破工陈年喜面前。“几首诗听得我都流泪了。那些坐在咖啡馆里写出的所谓深沉,在你面前矫情得不足一提。”听到“粉丝”略显激动的赞许,陈年喜笑得有些腼腆。他的身材比纪录片中高大,但面容比实际年龄苍老。

  不远处的吴晓波,则被很多有包场放映意向的企业老板包围着。后者的心情,或许与一年多前吴晓波在一本文学杂志上读到邬霞的诗歌《吊带裙》时相似。“过去的20多年里,我走进过数以百计的车间,当我从一条条生产线旁快速走过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背对着我们的人,他们在想什么,有怎样的情绪,如何看待这个时代和自己的命运。” 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我的诗篇》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3场放映中,多次响起掌声,这让吴晓波略感意外。5月初,他在天津举办的工人诗歌朗诵会,两场演出仅售出40张门票。这个略显悲情的数字,几度被媒体作为标题,以凸显这些写于人生低微之处的诗篇所遭受的忽视。

  作为近距离观察者的吴晓波这样描述:“一群‘乌合之众’,从来没有在镁光灯下朗诵过自己的诗歌,他们用家乡的方言,结结巴巴地背,有人居然还忘词看小抄。他们用很不专业的姿态,连接起自己与这个时代的语言通道。”

  6月21日晚的金爵奖颁奖典礼,上台领奖后10分钟,吴飞跃的手机没电了。等他回家充上电开机,微信里已经涌入了一两百条未读信息,有很多人发来祝贺,也有很多人向他打听,哪里能看到电影。这让因为选择了拍“小众的”纪录片而习惯“无人问津”的吴飞跃,有了让《我的诗篇》作品走进市场,挑战国产纪录片票房记录的想法。

  “以往一些工人题材影视作品,主人公往往不主动发声,而是被动表达。”吴飞跃说,而在他们的这部无论是视角和框架都有些“与众不同”的纪录片中,叙事结构、戏剧冲突均来自打工诗人的创作以及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选择一个适当的表达方式,是拍摄时的最大挑战。因为,我们希望获得更广泛的共鸣,甚至促成一些对立关系的和解与对话。”

  影片在英文片名设计上也做了处理,用“us”(我们)来翻译原标题中的“我”——“这是属于写作者的诗篇,也是与每个人相关的诗篇。”吴飞跃强调,“我们努力进行一种全景式的展现。”或许,通过影像,把6位主人公在生活中的沉默和在诗歌中的爆发“糅合”到一起,才是对他们最真实的写照。

  也有人质疑,在工业转型升级的时代大潮下,仅凭几个带有互联网气质的项目,是否能为工人诗人的机遇带来真正的改变?吴晓波坦言:“改变不是一个纪录片能承担的工作,但我们会尽力而为,让它产生影响。”2014年11月初,《我的诗篇》临时增加了一个计划:通过网络为许立志诗集《新的一天》众筹出版经费,原计划筹资6万元,最后筹到了14万元;明年,他们还将启动“中国桂冠工人诗人”评选。

  第三乐章

  星星一定疲倦了/几千年过去/他们的旅行从不更改/小树都病了/烟尘和单调使他们/失去了线条与色彩/一切我都感觉到了/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

  ——舒婷《流水线》

  在打工诗人的数次集体亮相中,身披擦尔瓦、头顶英雄结、穿着阿都彝族服饰的吉克阿优一直是镜头聚焦的对象。余秀华曾在《鲁豫有约》录制现场指责阿优,“诗人不该这样哗众取宠”,他赶紧解释“在我的家乡,人人都这么穿。”这身打扮,是阿优2014年回家时路过县城,看着价格牌考虑了很久才买下的。

  阿优1985年出生于四川普格县。在身份证上,他有个更具少数民族特色的名字:解好此且。从重庆师范大学服装学院缀学后,他辗转于广东、浙江、北京等地打工,2009年,他带着自己的彝族新娘回到了平湖林埭镇,如今,儿子已经5周岁了。

  《我的诗篇》找到吉克阿优时,他还以为自己遇上了骗子。在网上聊了半天,阿优问秦晓宇:“能不能把我和儿子回乡的车费报销了?”于是,电影中才有了一段彝乡故事。

  从机场到县城,正常情况下3小时的车程延长了一倍,差点错过彝族新年祭祀。在路上,阿优写下了那首后来出现在纪录片中的《迟到》——“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阿优的诗与他的“造型”一样,因为经常出现与彝族有关的意象而显得“特立独行”。可回到日夜思念的家乡,他却为烧不好一顿简简单单的柴火饭而沮丧:“与童年有关的记忆都渐渐消失了,如果土地是爱人,那么,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最近这次在上海与邬霞、陈年喜相聚,临行前夜,三人聊了个通宵,聊诗、聊生活、聊拍电影的趣事,当然也聊梦想。“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呢。”阿优说。

  今年2月2日,在距北京市区二三十公里的工人文化艺术博物馆新工人剧场,18名来自天南海北的工人参加了一场“云端朗诵会”,在此之前,他们还从未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朗诵会由吴晓波、秦晓宇和诗人杨炼主持,会场用简单的书架和版画布置,观众席是几条木头长凳,而诗歌,就是这些文学知音间相认的“秘钥”。

  焊锡工舒婷写下《流水线》的那一年,郑小琼刚刚出生;20多年后,成为打工诗人的郑小琼也写了一首《流水线》,却没有前者那样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在流水线的流动中/是流动的人/他们来自河东或河西/她站着坐着/编号/蓝色的工衣/白色的工帽/手指头上工位/姓名是A234、A967、Q36……”

  有诗评人说,新一代工人诗歌“是紧贴大地的现实主义,飞翔感似有不足”。但杨炼等人对郑小琼们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肯定:“这是工人在用自己原生的经验来写诗。在有人把诗歌视为一种专业技巧和孤芳自赏的游戏之时,工人诗歌以其独特的生命体验,冲破了诗歌的惯性。”

  今年五一劳动节期间,《我的诗篇》联合多家机构发起了“一五一诗”互联网读诗行动,向这些无产者的诗篇致敬。吴晓波、窦文涛、吴小莉、许知远、崔永元等20余位文化名人参与了视频拍摄,点击量近1000万,这是迄今为止整个计划中最漂亮的一个数字。正是通过这次视频网站、微信公众号、朋友圈的大规模转发,许多人第一次听到了这些“奇奇怪怪”却又会突然被某个句子死死定在座位上的诗歌。

  螺丝、厂服、鸭绒、电熨斗、包装车间……无数充满制造业气质的名词,带着劳作的汗味和工业化的蒸汽,重组、排列,织成一首首优美而有力的诗歌。在日夜兼程为生存而努力的缝隙,为写的人和听的人,送来一缕光。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 00017 劳者歌其事 2015-07-03 浙江日报2015-07-0300008;3934213 2 2015年07月03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