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庄,美田地
■高上兴
十五六年前,我在小溪边上一个叫莲川的村庄念小学。莲川旧称莲埠头,往昔溪可行船,逆流而上,经七庆、大地,便入毛垟乡境内了。
“毛垟”,顾名思义,就是毛家的田地,亦即毛家地盘的意思。宋朝末年,毛姓一族溯流而上,劈山为田,筑草为居,地因人名,毛垟毛垟,就真成了毛家的美田地。
与南方的很多镇子一样,毛垟沿河而建,因水而兴,一条小溪挨着镇子向着下游流淌而去。毛垟人把这一段小溪叫做带溪。因这一条溪,过去毛垟被称为毛垟港,一种高尾窄底的小船,运载着本地出场的笋干、竹篓,往溪的下游去,又从下游,把水产海货,乃至食盐、米、酒,逐次运抵上游。至今,当年那港口仍有遗迹。一座大门楼独对溪水,门楼有联:“老渡口几多碧浪天边去,旧船亭不尽情思肺腑来。”对联的作者,是同行的陈华敏老先生。
我的思绪,顺着几多碧浪蔓延而去,于是就看见了旧的船亭、旧的房子和旧的村庄。就美感而言,新不如旧,所谓“苍苔滑擦,倚逗着断垣低垛”,便是这味道。本乡的库头村显然是符合这种美感的。村里的许多老房子现已人去楼空,但那宽门、高墙、巨柱、雕梁,无一不显示着往日的气派。在这样的村庄里行走,就如同走在一个古老的故事里。尤其是,这村里流传的一座有三百八十根柱子、十八口天井、廿四个大堂的房子的传说,更让人着迷。一个村里的老人告诉说,那座奇特的房子有一根柱子上不接屋顶,一根柱子下不接地,除此外,还有暗门和四通八达的门,在战乱年代,房子里的人可以巧妙地利用暗门和四通八达的门道避开敌人。
这座奇特的房子后来毁于一场大火。我想,大火燃起的那一夜,库头村必定火光冲天,烈焰烧红了半边天。不远处,村外小溪水哗哗向前流淌着,近水也救不了近火。
大火过后,房子里的人去了哪里呢?我没有问。显然,很多故事都随着那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今天我们所能听到的,仅仅只是从那场火灾里逃逸出来的些许故事。它们像一尾尾透明的鱼一样,在库头村透明的空气里游动着,以另一种语言述说着村庄的故事……
古与今,开拓与守成,繁华与冷落……这些,都是村庄的故事。带溪水日复一日地流淌着,我想,它一定会记着,数十年前,在溪边小村上沙湾发生的一幕。那一年,上沙湾人在村中一个老革命的带领下,在村外开垦河岸,移坟为田,大片大片的土地被平整出来,而后,年复一年,番薯、油菜、紫云英,轮番爬满这片土地。我们到的时候,油菜花成片成片开着,完全看不出来这里曾是一片坟场。说服村民,开展大规模移坟,即便是现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年,老革命在下定决心前,是否曾在河边卷着烟徘徊?我们不知道,带溪知道。
这位老革命,现在年已九十多岁,但身体依然健朗,能抽烟、喝茶、吃水果,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这个水边的村庄,因此而平添了几分硬气……
车子往回走的时候,透过车窗,我看到一堵围墙上有几句标语,其中一句是“宜居毛垟”。蓦然间,我想起了辛弃疾的一首词:“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十多年前,我在这条河下游的沙湾中学上学,班上有毛垟的同学,有个女生叫毛清清,因着“毛垟”与“毛檐”,“清清”与“青青”,这一首词就变得有意思起来,逢着全班诵读,我们就不免更加大了声音,把“毛檐”与“青青”念得更响亮。那时犹小,只觉得这词写得又简单又好玩,明白如话却又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及至年稍长,方明白,古人劈山为居,又垦荒为田,建村庄、房子,繁衍生息,让荒芜的土地开出人文之花来,中间所历经的艰难坎坷实难胜数。
这一首词的词牌,叫《清平乐》,原是唐朝教坊曲,单单看文字表面,是一个吉祥、安顺的词。古人叫清平乐,现在我们提“宜居毛垟”“美丽乡村”。看来,自古而今,我们对美的村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从未改变过。余心所善,九死未悔,这本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坚韧与温柔。
(作者系丽水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第三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入选作家,现供职于畲乡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