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嵩溪河
■柴薪
多年以前,嵩溪河里的水枯瘦得不像个样子了。
河床似乎也抬高了,堆满河滩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也不见了。河水紧贴着河床的底部,它的骨架以及从前的跌宕起伏和野蛮放纵气势不知到哪里去了。河水像一个衰竭的老人,此刻它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努力地把自己拉得更细更长,像拉扯着拧在一起的一匹绸布,却似乎永远也不会断掉。只有当你走近,一直走到它的跟前,才能听到它的动静。那有几分嘶哑的“咕咕”的响声仿佛是水里间或暴露的石头的棱角发出来的,就像一匹灰色的绸布在河的皱褶处被石头给挂住了,紧接着又被撕开,因为不是太用力,裂开的口子也不大,但老是挂住,又老是被撕开。
正是因为这样,向它走近的人才能走过一段踏实而又柔软的泥土与河沙交叉混合的地带,也才能继续走过时而隆起时而凹陷的沙滩地段。这片沙滩地段,沙土丰腴而肥厚,成片成片的芦苇恣意疯长。我尤其偏爱雨后一尘不染的芦苇。如果正好有风,而且应该是大风,大风吹过芦苇丛,风卷残云,苇浪滚滚,恍恍惚惚,将一种凝重的哲学无限张扬和扩张。
无数的野花在沙滩上面肆无忌惮地竞相开放,无数的有野心的水草在沙滩上面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竞走。它们妖娆而艳丽,它们水嫩而光鲜。它们的腿随时都会因为需要而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里钻出来,它们的身子也在不断地拉长,但它们并不会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细,这一点与嵩溪河的水有着明显的不同。它们的队伍很快就庞大起来,在沙滩地段随处可见,只是竞走变成了攀爬,且它们的根茎要细小得多,柔软得多。它们的足底却变得轻浮,甚至有点打滑,它们想把根须扎牢一点,或者想抓得紧一点,但往往事与愿违。它们经常被扯起来,像一条条细长的蜈蚣,它们的根须上细细密密地沾着黄褐色的沙子,只轻轻一甩,沙子就会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那些根须就像是刚从水里洗过一样被捞了上来,白生生的。一同被翻出来的还有滑溜的小石子,它们用不同的形状和颜色告诉我们水流的方向和时间的久远。
当然还有一些鱼的骨头,间或还会有一只鸟的头盖骨,曾经还有人在这里找到过人的牙齿,它们混杂在石子中间,成为另外一些石子,被几只黑衣蚂蚁辨认出来。无论是鱼是鸟还是牙齿,也无论是空气还是水,它们都曾游过、飞过、浸泡过,现在它们安静下来,包括它们的回忆。而成片成片的芦苇,它们是我那个时候见到的唯一具有灵性的植物。若是在早上,它们的叶尖就会像刺刀一样挑着晶亮的露水,让每一个经过芦苇丛的人脖子里都会感到一阵阵的沁凉。
大多数的时候,河水是寂静的,波浪不兴。河水缓慢地流动,就像它傍依的故乡小镇。小镇上所有人以及那些活蹦乱跳的牛羊猪鸡鸭鹅都饮嵩溪河里的水。嵩溪河——小镇的血脉。河水也养育了我,河水养育了一辈又一辈的人,河水又送走了一辈又一辈的人。
嵩溪河也有涨水的时季,小镇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河水的热闹和喧嚣,狂野和奔腾。每当这时,母亲便关上大门,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出门。我们趴在床沿听门外的大水声,心里却惦念着河里的那些小鱼。洪水过后,河流依旧缓慢地、无声地流淌。
逝水流年,嵩溪河也是会老的,就像河岸边那些枯死的老河柳,被时间和记忆遗忘。那些老河柳,扎根河边上百年了,见证了小河的历史,也见证了小镇的历史。在小镇人们的眼中,老河柳是有灵性的,是“神”的化身。大凡镇上的人有大灾小病的,都要跪在它跟前,烧香磕头,祈求它为自己或自己的亲人驱邪降福,嵩溪河边的那些老河柳,像一个个垂暮的老人,仿佛是突然有一天相继枯死的,令我猝不及防。也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已悄悄长大了。
老河柳死去不久,河水似乎也陡减,流量变小了,也不再清澈了,河床仿佛也上升了。河底红色的岩石裸露出来,河流像被开了膛。那些夹在红岩石里的鹅卵石,像一个个肿瘤,长在嵩溪河的肌体上,威胁着嵩溪河的生命,也让我看见它内心的泥泞和创伤。
一个人,并不比一条河,幸运多少。
一个人,并不能比一条河走得更远。
有多少人离开故乡,离开嵩溪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一个人离开故乡,是否像断了水流的河流?
我们离开故乡,离开嵩溪河。可我们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进入大海,而是游进了另一条陌生的河流,那条河流里的风浪更加凶险,水流也更加湍急。我们被撞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当我们有幸挣扎着爬上了岸,此岸已非彼岸,我们转身的刹那,故乡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许多年以后,我已很少有时间回小镇了。对嵩溪河的记忆,也慢慢淡下去了。说真的,嵩溪河并没有留给我多少美好的回忆。但当我真正意义上离开它时,我发现,嵩溪河永远在我的心灵之上。
在外面受了委屈,遇到了困难,我从此再也找不到一条像嵩溪河一样的河流可以用来洗涤伤口,浣洗身心,慰藉心灵。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想到嵩溪河和嵩溪河边小镇上那些我的亲人们,那是我永远的家。
(作者系浙江省作协会员、江山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