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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在鲳鱼礁,抵达梦中的故乡

  编者按

  乡土是老家,是童年,是母亲的张望。浙江日报、省作家协会联合发起“浙山·浙水·浙人”原创乡土文学大赛,截至目前,我们收到近200篇投稿。添加微信公众号“浙江日报有风来”获取活动详情。今起,我们将开辟“浙山·浙水·浙人”专栏,陆续刊发部分优秀作品,以飨读者,敬请垂注。

在鲳鱼礁,抵达梦中的故乡

  曾几何时,我的故园只能在梦中追寻了。

  因为园区建设,承载我年少时最初泪与笑的村庄消失了,那不高却蕴藏着无数美味野果的山坡,夷为平地,那不大却有无数鱼虾海螺的海滩,建上了高楼。钢筋和水泥硬化了滋长生命和欢乐的土地,也冻结了生机蓬勃的地气。

  开山辟地的炮声是驱逐令,裂开的墙体在村民的心底划上一道深深的裂痕,村民在扑簌而下的粉尘里,喝下最后一碗粥,收拾起家当,住进簇簇新的楼房,重建新的生活秩序。

  再没有春来时走向新草掩蔽的小径被花草的清香迷醉的惬意,再没有盛夏里海边游泳嬉闹的快乐,秋后瓜果飘散的芳香只成梦中的呓语,冬日暖阳下到哪里寻一处避风的墙角?

  在一个微雨后的黄昏,不经意间遇到了鹿西渔港边的鲳鱼礁村,故园的记忆再现了,重叠在斑斑驳驳的虎皮房的石隙间,在屋前屋后瓜果累累的瓜棚下,在家门口竹椅条凳上闭着眼睛听着鼓词的老人的闲适里,在一扇扇吱吱呀呀的木门后。

  这是一个依山傍海的小渔村,二三十座石头房,座座都久经风霜,岁月的风雨在它们的身上留下苍绿的苔衣,水泥顺着石头的缝隙,把墙面画成形状各异的图案,或黄或灰的石色仿若斑斓的虎皮,虎皮房的美称因此而起。

  正是晚炊时分,开在墙上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长年累月积下的黑黑的烟灰像给虎皮房画了个浓浓的烟薰妆。从一户人家的房前经过,听到一串“呼呼噜,呼呼噜”的声音,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从敞开的大门探身进去,只见庞大的灶台后面,一个白发老妪正在拉风箱,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汗湿的满是皱纹的脸上,仿佛一朵鲜亮的花在绽放。记忆中,我家也有这样的风箱,每到做饭时,我总抢着替母亲拉风箱,母亲常常会在柴灰里埋几粒蚕豆,土豆,或红薯,作为奖赏,豆香袅袅而起,而我早就垂涎欲滴。许多年过去,风箱声伴随着豆香,清晰地停栖在记忆深处,午夜梦回时,常常如蝶翅翩飞。在这一刻,那些远去的童年时光,那与母亲相依的岁月,悄然回归。

  村间的小路,像一棵长满枝桠的树,每一个枝头都开着一朵虎皮的花。砌上了水泥的路面,粗糙,却十分洁静。路旁各色小草小花恣意生长,狗尾巴草顶着长长的穗,在风中袅袅娜娜;车前草米粒大的紫花,羞怯怯地藏在绿叶之后;蒲公英的毛球球还含在花苞里,像一群一年级的新生,只等下课的铃声一响,就迫不及待地要冲出去;瓜子草从石壁上悬挂下来,像一串串翠色不太纯正,水头却极好的玉琏;艾草青翠,这时节正是她的好时候,像能干的主妇,前前后后都是她当着家。小时候,总是在这时节,随母亲上山采艾叶,顶端上的叶芯,煮熟揉出草汁,与米粉一起和好,做成一个个青餜,让出海打渔的父亲带去当午餐,而父亲总会从不多的午餐里省下一两个,带回来给我解馋。冷掉的青餜硬硬的,餜面圆润,艾草的青丝丝缕缕浸润着,像碧绿的翡翠。啃下一小块,慢慢咀嚼着,艾草的香混杂在米香里,有一丝微微的苦。母亲还会把艾草的叶子捋下来,搓成团,晒干,祖母风湿痛了,母亲就用这样的艾团,给她灸,那些天寒地冻的冬夜,满室艾香,祛除了祖母的痛,也驱走冬夜的寒。夏夜里,母亲还会燃一把艾草驱蚊,纳凉的人们在艾香中悠然摇着蒲扇,闲话家常。当夜色降临,鲳鱼礁村,会不会也弥漫着一片艾香的清香?我摘下一捧艾草芯,我要带回给年迈的母亲,她会是怎样的惊喜。

  在一座篱笆墙外小站,满架的蒲瓜,如吊环上的运动员,匀称的身子轻盈地悬空着,身上细细的茸毛透着青葱少年似的蓬勃和生气。架下是一丛丛顶着红红果实的向天椒,圆润饱满,如一粒粒莹亮剔透的玛瑙。凤仙花就开在篱落,红红白白的花,如一只只停在枝上的蝴蝶,仿佛展了翅就要高飞去。想来,这是哪位母亲的闲来之笔,种瓜栽豆之际,也不忘随手放一粒凤仙花的籽,不为收获,只为美丽。渔家夏季最闲,忙于生计的母亲,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些许悠闲时光,凤仙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母亲总会去采摘了来,捣碎,敷在我的指甲上,我那未经世事的纤嫩的手,指尖便开满十朵鲜红的指甲花。眼前这一丛凤仙花,又将在哪个小女孩的指尖绽放?多年后,那个小女孩是否也会如我这般,惆怅却甜蜜,柔软却忧伤地怀想着一朵凤仙花?

  在村口,遇到两个小姐弟,五六岁的样子,各拿着一只狗尾巴草,互挠痒痒,嬉笑着,追逐着,在照像机前,却有些羞赧扭捏,晶眸粉颊,透着纯净和天真。我问,爸爸妈妈呢?她脆生生地回答:爸爸在船上,妈妈在补网。这时才注意到,渔港那边传来一阵阵电焊的声音。虽是休渔期,渔民们也不得闲,渔船和渔具的修理,都须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完成,难怪刚才在村里,看不到壮年男女。到乘车离开时,才遇见三三两两回家的人,都是一身汗,一身油渍。记忆中,我也是每日在村口的小路上,迎我的一身汗水,一身疲倦的父兄们,不由得,眼底有些泪湿。

  何其幸,在这偏僻的渔村,于不经意间,抵达了梦中的故园。我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尽管世事纷繁,时代的风潮如飓风席卷,但还有这样一个小小村落,让那些失去故园的人栖居怀念之情。

  村在鹿西岛东面的小渔港边,岛是东海上的孤岛。从洞头本岛坐快艇,只需半个多小时。我曾多次到鹿西,却是第一次来到鲳鱼礁村。我相信,我还会来。

  (作者系洞头县作协主席,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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