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 十年一梦
——宁波市歌舞剧院在改革中打造文化精品纪事
本报记者 管哲晖 吴孟婕
“梳妆台、子孙桶,大橱小橱与春凳。红木眠床绷白藤,铜钿老虎亮晶晶……”10年前,在文化体制改革中初步走出困境、“钱袋子”渐鼓的宁波市歌舞团做起了“精品梦”。反复寻觅后,把题材聚焦到了吉祥喜庆的浙东婚嫁习俗——“十里红妆”上,创作了一出此后足迹遍及海内外、常演常新的民俗风情舞剧。
宁波人常说“闷声不响,扑通一枪”。3年打磨剧本、精心排练后,舞剧《十里红妆·女儿梦》一炮走红,将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收入囊中。
更可喜的是,这出戏跳出了以往不少文化大戏“评委是观众、获奖是目的、仓库是归宿”的怪圈。
从2008年首演至今,这个昔日不起眼的小院团,如今的宁波市演艺集团下属宁波市歌舞剧院,把这台戏一路“跳”进了上海大剧院、国家大剧院、香港文化中心,“跳”进了美、德、法、波、奥的著名大剧院,演出超过130场。成了第一部与国家大剧院分账演出的浙江剧目,成了唯一献演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的舞台剧目,成了继《牡丹亭》、《丝路花雨》后第三部登上纽约林肯艺术中心大卫·寇克剧院的中国剧目,更创造了不靠团体赠票连演4场、后3场每场2500个座位全部爆满的佳绩,受到外交部、中演公司高度评价。
一手抓精品创作,一手抓市场开拓。这个昔日工资都发不出的歌舞院团,年经营收入改制前不足百万元,2011年起已连续4年超过2000万元;2015年才开年,演出订单就接到了除夕前。
《十里红妆》为什么这样“红”?文化精品如何实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赢?我们试着用慢镜头,梳理这出舞剧从创意走向市场的“千头万绪”,采撷流淌其间的艺术瞬间,一起回味一个地方歌舞院团不寻常的“圆梦”之旅。
梦圆
香飘四海,讲好中国故事
“咔嗒——吱呀”,铜锁轻启,大卫·寇克剧院,舞台上厚重的木门徐徐打开,犹如时光机器启动,带观众进入了一位中国江南女子从出生、定亲,到苦恋爱人、憧憬出嫁的“红妆梦”。
大卫·寇克剧院是专门上演轻歌剧和舞蹈艺术的世界顶级室内演出场地,有着严格的准入机制。2014年3月6日至9日晚,《十里红妆》在此连演4场,70%以上是外国观众,最后一场连约150张站票都全部卖完。
这个带着一抹东方红的“中国故事”,冲破地域文化障碍,以缠绵的爱情主题、唯美的肢体语言、开放式的结局,令国外观众欲罢不能。每场演出后,剧组带去的红肚兜都被抢购一空,观众不断拉着剧团工作人员追问“最后女主角等到丈夫回来了吗”……
有意思的是,首演前,当剧团前去拜会浙江等地同乡会会长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家乡来演出了,按惯例需要“认购”多少门票,我们一定支持。出乎意料的是,宁波市演艺集团董事长、总裁邹建红颇为自豪地谢绝了:“谢谢了,不用了,出票率已达到七成,我们是来送票请你们参加演出前的媒体和贵宾冷餐会,不过这些票总共20张,各位会长每位只有一张。”
文化“走出去”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次次贯穿产业链全程的实践,是在成熟的文化市场环境下重构艺术语言与运营模式的升华。
洋为中用,中西合璧。为了让浓浓的中国味真正走入美国观众的心,赴美前,宁波市演艺集团特地邀请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戏剧舞蹈系教授殷梅和麻省理工学院视觉艺术系教授Joy为《十里红妆》美国演出把脉,希望能更好地找准中西方文化的融合点,为中国故事赋予“个性美”。
但就是这两位在电子邮件中表示“这是一部很好的作品”“让人感到振奋”的艺术家,一到宁波,看了全本演出后,毫不客气抛出了12个“看不懂”:“双人舞的缠绕太过繁复、迂回,现代人的欣赏习惯中,男女主角的情感交流有时四目相对、一个眼神岂不更好?”“道具红肚兜,有大红的、有粉红的,为什么细节不统一?”“在流水前传递孩子,但美国观众甚至会以为要把孩子丢水里去了……”
“传递孩子代表的是情感的传递,不过流水的布景位置可以改”、“双人舞缠绕的确可以改得更简洁”……双方不断磨合,最后在保持整体结构和故事框架的基础上,12个“看不懂”改了8个。比如在舞台音乐中,大胆运用了西洋和民族两个乐队,在抒情时用西洋弦乐,在激情时调用民族管乐,巧妙的编配使表演、舞美、音乐浑然一体。
特别是为了一段两分钟的“绣肚兜”舞蹈,“顶真”的中外艺术家们从排练厅一直“吵”到了宁波保利剧院彩排现场——原来这一表现情感高潮的部分,是女主角一人坐在舞台中间的椅子上绣,6个女孩作为背景在远处。美国艺术家建议,放7把椅子,7个人一起绣,动作都一模一样。“100多场都是这么演下来了,为什么要改?”“一换队形,精心设计的大型舞台道具还怎么凸显?”当时,“空气中满是火药味”。到底听谁的?邹建红站出来协调:“听现场效果的!”
从艺术的角度看,这一改动让群舞成了女主角思绪的映射,收放间制造了蒙太奇效果,与“梦”的主题十分吻合;众人整齐划一同时绣,也更加能凸现高潮。效果如何呢?用老邹的话说:以前这一段从来没有掌声,而当晚,也恰恰是这个“点睛之笔”,使得该舞段在台上第一次收获了掌声,在美国演出时更是次次掌声热烈。
讲好中国故事还得服水土、会吆喝,赴美演出的运营模式是完全市场化、本土化的商演。团里与合作方中国对外文化集团找来纽约当地的策划宣传公司,结合美国观众喜好设计了海报和宣传册页,租用哥伦布大道的巨幅广告牌进行宣传;剧组抵达纽约后,立即安排出品人、制作人和导演参与媒体节目推广;还联系在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和洛克菲勒基金会亚洲文化协会开展讲座,与美国艺术家面对面交流。 (下转第二版)
(上接第一版)
演出初获成功,邹建红十分感慨,“当年我来美国学习,课堂上频频提问,如何运作到美国的大剧院演出、场租费如何,来自林肯艺术中心的专家就是不肯细说,人家不相信中国剧目能真正来商演。这次,虽然演出还有值得改进的地方,但毕竟迈出了针对国外主流人群、市场化演出的第一步,洛克菲勒基金会还当即决定赞助剧团两位主创前来进修。”
纽约,只是《十里红妆》“走出去”的一个闪光瞬间,在海外的“宁波文化周”上,在乌镇大剧院里,它都俘获了观众的心。参加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的阿盟驻华代表处主任加尼姆·希卜里是最早到达剧场的观众,他说:“今晚是我第一次看中国舞剧,看了故事简介,我觉得这部剧就像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梦伴
艺术追求,美不胜收
舞台上,四季流转,身着华美服饰的少男少女巧笑倩兮、两情相惜;焐新床、荷花灯、合欢树、轧蚕花等浙江民俗次第绽放;逗趣幽默的媒婆舞、令人莞尔的吴侬软语、与爱情故事相呼应的手工肚兜,勾勒出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江南风情画……
文化精品梦圆的背后是创作者、表演者及舞台工作人员立足浙江丰厚的社会、文化土壤,潜心静气,对艺术的孜孜以求。
但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个美轮美奂的江南梦究竟可以美成什么样,所谓“舞蹈与艺术的诗意结合”又该如何呈现?从策划阶段起,宁海的“十里红妆”博物馆几乎成了该剧的“学术基地”,数十次登门拜访,问得馆长何晓道都“怕了、烦了”。
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慈溪一座清末民初老宅的小姐楼,让四处寻找灵感的邹建红和总导演王晓鹰心头一动:“推开厚重的木门,‘吱呀’的响声划破宁静,我们仿佛看到门后有一位江南女子,日日夜夜翘盼着爱人回归。”
在有关领导的点拨下,创作人员还陆续前往绍兴、金华、湖州、丽水等地采风,一个略带忧伤更令人心醉的江南传奇,就这样从传统文化中、从历史中、从生活中,一点一点被“打捞”出来。
历时3年采风和剧本创作,2008年10月,舞剧《十里红妆》在宁波大剧院审查演出,表演虽美,但专家提出,作为舞台剧,整个作品缺乏故事性、缺少跌宕起伏的情感线索,更像一台“风情诗”。
怎么办?月底两场公演票都开始出了。
打造精品马虎不得。邹建红和大家顶着巨大压力,咬咬牙,取消了正式公演。要改,谁都心疼。邹建红和市委宣传部有关领导专程赶往北京和王导修改,讨论十分激烈,有一次他俩甚至到剧院大厅里“堵”看完演出散场的王导。经过4个月反复修改,《十里红妆》揭开了全新的面纱:把浙江的民风民俗自然地融入相应的剧情,借以戏剧和舞蹈的情感张力,带给观众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宁波大剧院的7场公演,场场爆满。
戏,某种程度上,就是用细节抠出来的。“荷花灯,红又亮,相思河上慢慢放……”参演世界互联网大会前,彩排时,短短一个放荷花灯的舞段,让宁波市歌舞剧院副总经理、编导沙日娜发愁了几天。“放荷花灯,不是随随便便,一搁就行,这个动作寄托着相思之苦但又寄予着希望,所以又不能是皱着眉头,还必须泪中带笑……”她说。
新来的演员连恋爱都没谈过,自然难以达到沙导的艺术要求,还有的演久了感情出不来了。她让24名演员席地而坐,闭上眼睛,放音乐,讲剧情;再放音乐,大家一起唱;再请领会到位的演员上去示范。这3分半钟的舞段,足足排了5个多小时。
作为无声的道具,30多个绣有各类图案的红肚兜在戏中出现。这些是邹建红从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苏州的收藏家、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那里,从600多件肚兜中一个一个挑出来,苏绣师傅手工缝制制成的,每一个都与剧情相呼应;剧中小姐楼、千工床、万工轿等近400件红妆器具及520多套服装,更是宁波市歌舞剧院副总经理、舞美总负责陈大成带着40位幕后工作人员,每天工作16个小时,用两个月时间赶出来的,且每一件都经得起近看、细看甚至触摸;作为“剧眼”的铜锁,有两米多长,如何让巨锁在舞台上自动开启,邹建红又请来了参与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机械总工。
戏,之所以成为精品,渗透着艺术工作者的奉献和汗水。
2013年年底在宁波保利剧院的两场演出结束后,担纲男一号B角的白鹏飞给团领导发了条短信:“力不从心。我的《十里红妆》梦,是时候结束了。”
但2014年《十里红妆》赴美演出前合练、试演,今年赴澳大利亚、新西兰,一接到演出通知,已转向幕后的白鹏飞又出现在排练厅:“我得一点点往回捡,集体排练前先在跑步机上给自己加加码。”
主动加练,也是持续十几年的老习惯。尤其在当年排演《十里红妆》时,多少个蒙蒙亮的清晨,他与舞伴女一号程琳已开始绕着团部晨跑;多少个人去楼空的深夜,他们凝视着镜中的对方,仿佛听到了阿甬对越儿的誓言。
从27岁到34岁,白鹏飞为这段美不胜收的江南梦付出太多,以致记者开始提问时,他忍不住哽咽了。最严重的一次,由于搭档的小师妹没经验,他在台上做托举动作时,“突然感觉动不了了。” 一下场,就倒在了侧幕边,用云南白药急救后坚持演完了全场。
散场后被送去医院拍片——腰椎骨折。白鹏飞急了,第二天还有演出呢。医生也急了:必须静养!可才躺了一天,他就戴着腰托出现在观众席上。
在歌舞剧院,还流传着“三换媒婆”的故事。《十里红妆》中有5位舞台角色鲜明的媒婆,其中最高大、特色最鲜明的一位,是根据演员张紫童的特点量身定制的。由于长期演出,她膝盖积水,2012年忍痛离开了剧团。她演得太好了,谁都不敢往上顶。沙日娜找到了白鹏飞的女朋友许晨晨。面对这样一个需要极度外向并丑化自己的角色,性格内向的小许焦虑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于是,从排练厅到家里,说戏、教戏、切磋琢磨,白鹏飞在生活之外,又多了个舞台搭档。
2014年,宁波精品剧目展演前,沙日娜接到了张紫童的电话,“沙团,再给我个机会,这个角色让我对艺术开悟了,让我再演一次媒婆吧!”团里没有同意,演出当晚,她坐在台下,流着泪看完演出。
有时候,他们演戏,戏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投入,难以割舍。
梦回
精彩转身,院团改革
转眼,一“梦”十年。《十里红妆》中那扇古色悠然的大宅门,在掌声和喝彩声中一次次开启闭合。回望来时路,这出戏的成功更离不开文化体制改革中宁波市歌舞剧院的精彩转身。
宁波市演艺集团党委副书记、副总经理童铭15年前转业到当时的歌舞团,她至今还记得,报到第一天,团长一句话浇了她个透心凉:“如果有路子,你还是趁早走吧。”当时的歌舞团,经费包干,政府每年拨付50万元,却要养活60多人。演出少,演员跑场走穴、人心涣散,每月拿到手的钱才三五百元,作为转业干部的童铭按标准月工资起码是2000元,却只发了800元。
2003年6月,机遇和挑战来敲门,宁波被列为我省文化体制改革试点城市,歌舞团勇敢地选择了改制——组建宁波市歌舞团责任有限公司。2011年底,宁波又进一步推进改革,成立了市演艺集团,下设歌舞剧院、小百花越剧团、甬剧团3个有限公司。
文艺院团改革是文化体制改革中的一块“硬骨头”,不仅“角儿”难动,院团本身又习惯了以往的等、靠、要。
改制不是简单地换块牌子,在上级支持下,整个演艺集团大胆推行分配制度、人事制度、考核机制等改革。全团推行全员聘任制,打破身份管理、实现评聘分离;管理者收入和效益挂钩,演员收入和演出水平、场次挂钩,多劳多得,优劳优酬。
歌舞剧院还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不允许走穴,每天上午8时30分雷打不动点到、总结。去美国演出时,抵达宾馆已是凌晨3时多,次日一早,“眼睛比兔子还红”的他们就去排练。演出结束,又继续“红着眼”开总结会。时代广场就在边上,演出结束前,却没有一个人跑去逛。
改革的同时,歌舞剧院早早地到市场上去“觅食”。一辆黑色的别克车,既是邹建红的流动办公室,也是他的临时卧室,两年跑了14万公里,从到处承接零散拼盘到承包整个项目,再到尝试创作主题晚会,陆续策划了中国国际沙雕节、广交会开幕式、中国海洋文化节等大型文艺晚会。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是歌舞剧院提供的具有针对性的个性化策划书,也是打动人心的“撒手锏”。
走市场,让宁波市歌舞剧院不仅解决了生存问题,而且积累了实力和自信。
但邹建红却一直不开心。创作《十里红妆》前,团里年收入已有1000多万元,银行里还有400多万元存款,可当时有人说,歌舞团就只会赚钱、发钱,“这样的团要不要办?”“这就是文化体制改革的成果?”这些话深深地刺激了他。改革解决了生存问题,但只是第一步,创作出观众喜爱、市场欢迎的优秀文艺精品才是目的,才能证明改革的成功。他和团里同志商量,银行里的钱不发了,拿出来搞创作、排戏,就是要搞出一出舞台精品来!
他们的精品梦得到了浙江省和宁波市宣传文化部门大力支持。省文联、省舞协敏锐地发现了《十里红妆》的舞台价值,将此列为重点创排项目上报;省委宣传部多次组织专家论证,并将其列入省文化“走出去”工程和省文化精品工程项目。宁波更从选题策划开始,精心谋划、强力支持,破例给予创排扶持资金600万元,同时新修订的该市文化精品工程专项资金管理办法提出,演出累积场次达100场、150场、200场以上的精品剧目,还可以申报额外奖金。
精品诞生后,还需到市场打磨。宁波市歌舞剧院改革前也有一出好戏,获得全国舞蹈演出“荷花奖”后却只能束之高阁,精美的演出服装有的至今还存放在道具仓库。如今,擅长闯市场的他们针对不同的演出市场,为精品力作也设计打造“精品版”、“市场版”、“出国简装版”等多个演出版本。《十里红妆·女儿梦》的完整版本需要7个集装箱、140名舞蹈演员;而去台湾演出的“精品版”,派出了3个集装箱、80多位演员;在欧洲四五个城市巡演时,集装箱干脆“隐身”了,所有道具都“藏”在每个演员随身的旅行箱里……
“舞在剧中,人在戏里,戏在理中。”《十里红妆》在天津巡演时,当地文艺界专家对舞剧创作的新意识、新思路高度评价;著名舞蹈艺术家白淑湘以“十里红妆,千里酒香,万里情长”盛赞该剧给南北文化交流带来的影响。
令邹建红最感动的 “点赞”,来自一位普通网友。
香港巡演结束后,这位大学生发了一条微博,大意是:今晚送爷爷奶奶来看戏,本打算下楼到星巴克等散场,等到剧终响起如潮的掌声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没走。吃惯了西式快餐的我们,缺少中国传统文化滋养,真想回故乡看看,走走爷爷走过的路,补上这应有的一课。
文化从亘古流淌而来,向未来绵延而去,润物无声。是什么让文化创造力充分释放?改制产生活力,活力生发动力,动力缔造精品。在这个环环相扣、一脉相承的过程中,《十里红妆》“舞”出了温柔如水的力量。
尾声
艺术追求的道路上,宁波市歌舞剧院数十年如一日,对文化事业始终怀揣梦想。当年经过在建的宁波大剧院,歌舞团成员就盼着进去演出;经过国家大剧院,他们又说:“什么时候一定要跳进国家大剧院”;后来他们又期盼:“一定要走出国门,把中国的舞剧带到国外。”
梦想还是要有的。你看,他们的梦想不是实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