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年味
■伍献卫
过了腊八节,故乡的年味渐渐浓郁起来。
腌鱼、腊肉、香肠在农家屋檐下风干,成熟直至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屋檐连着屋檐,巷子挽着巷子,这香味肆意弥漫笼罩了整个村庄。好似稻麦金黄,瓜果飘香,那香味是另一种成长与收获,它足以弥补冬日田野的荒凉与寂寥。有鸟儿飞临村庄,收获与成熟的气味当然也深深地吸引着它们,哪怕它们只是一只小小的鸟。鸟儿用它们尖尖的喙啄食腊肉与香肠,眼尖的小子们早就发现了这一幕,他们奔跑驱赶,鸟儿或者看看大地,或者望望天空,又或者只是扇动两下翅膀,之后它们依然如故地享用着美妙的食物。冬闲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大人们自然看见了气急败坏的孩子,还有气定神闲的鸟儿,他们从不会去驱赶那些鸟儿,他们只是喝茶抽烟还有会心地笑。也许他们都明白这些属于“年”的美食本就是自然的馈赠,而这世间所有的生灵当然都有权利享用这些美食,过年是普天同庆的大事。我有时候会想故乡那些最质朴的农民不也是世间最富有智慧的哲学家吗?
早在一个月前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起来,卖年猪换回了票子也换回了过年的底气。在我们村庄就是再吝啬的主顾也一定会留下头和尾巴,用食盐腌制好,在耳朵上打个孔,然后用甘蔗叶子搓成的绳子穿了挂在院子里暴晒。这“年”便是四季的终了又是下一季的开启,有头有尾即是圆满,这头和尾巴就是过年祭祖谢年最好的牲礼。食盐、阳光还有村庄田野上吹来的风,它们相互碰撞相互作用最终酝酿了这村庄亘古不变的年俗传统。丰腴肥美的腊货被阳光晒得金黄流油,每一家每一户的院子里都像一幅丰足的年画,表情丰富充满喜庆,看到它们好像就看到了吉祥如意的“年”。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架上柴火以猛火煮腊货,煮熟了得趁热把骨头剥离,父亲把最大的骨头剥下来给我,我手里挥舞着骨头啃得满脸是油,啃得野性十足。我总嗔怪父亲手艺太好,剥下来的骨头没粘连多少肉,这时候父亲会笑着再切下半片肉给我,我这才吃得齿颊生香心满意足。
如果说无肉不成欢,那么还有无酒不成宴。“年”其实是一声召唤,无论你贫穷或富有,无论你身处何方,“年”召唤着我们相聚共赴一场岁月时间的盛宴。为了这场盛宴,父亲苦心经营用心酿造我们家的“年酒”。酿酒必须精选上好的糯米,这糯谷成熟期最晚,经历的风雨也多,吸收了自然天地的精华是上好的酿酒材料。水是村中那口百年老井的井水,清澈甘甜有精气。糯米在井水里浸泡成玉一般便上火炊蒸,蒸熟的糯米饭香气四溢,捏个糯米饭团沾上红糖,我边吃边欣赏父亲的手艺。稍加冷却的糯米饭倒入酒缸,父亲用一双大手将红酒曲和糯米饭均匀搅拌然后封上酒缸,再在酒缸上盖上麻袋外面裹上棉被,然后将它静静地放置在阴凉干燥的一角。过程不算复杂,材料也简单质朴,可是只有真正掌握了时间、火候、温度的人才能酿出这“年酒”的独特风味。封缸十二小时后,父亲俯身贴近酒缸听“年酒”发酵的声音,就像年轻的丈夫趴在妻子肚子上听胎动的声音,那么专注又是那么幸福。我不止一次好奇地问父亲,问他到底听到了什么,他只是微笑不语却招呼我也去听听那动人的声音。我想我现在可以给父亲解释了,那酒缸里是米讲故事的声音,是风刮过秋天的田野的声音,是阳光催熟稻谷的声音……
今年的“年酒”终于出缸了,第一口酒由我九十四岁的奶奶品尝,抿口,入喉,舒眉,开眼道一声好酒。奶奶的品鉴总是让父亲激动自豪,父亲又酿造了我们村庄里最好的“年酒”,村里人习惯叫这酒为“缸米黄”,今年父亲却突然来了创意给他的酒取名“落日金”,他说他喜欢我文章里用的“落日熔金”这几个字。
“年”真的是越来越近了,腊肉香肠上已经满是鸟儿啄出的孔洞,油脂滴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引来了一大群蚂蚁,芝麻条、冻米糖已经切好整齐码放在石灰坛子里,年糕也做好了,还有父亲守着他的“落日金”常常一个人喝得微醉。故乡的年味浓了,我无比喜欢这朴素幸福的“年”的味道。